情语
一
这个季节,习惯于细语轻声。
有时听风吹过一隅稻香,便有些许温情,如涓泉般滴入我心。
恐与时人言,处处成障。只是一颗心,突然中了忧伤的毒,到现在,都不知如何才能稍释这毒,替自己安心。
我有你,并非足够。
像是拥有秋天,却知它是要逝去的,美丽如斯,忧伤亦如斯。
我已不大记得你的话,那些都是模糊的,不可追索的。自从离弃之后,天空一直都是蔚蓝色的,毫无雨的踪影。
相爱的时候,那是真的爱了。
相弃的时候,那是真的厌了。
彼此都没说什么,也怨不得天地,就这样错身而过,一笑而过,甚至不再回眸,让这个季节停留在最初的一刻。
有些时候,一逢上这季节,我便会患上忧郁症。
二
河岸的芦蒿似乎又长了一节,你吹着那些芦花,纷纷扬扬,像一些轻柔的翼,在空中挥舞着,翩跹着,继而远走,消逝。
河水东流,时而有小鱼跃出水面,溅起微澜。你拾些片石,打水漂,一圈圈荡开的波纹,忽而大,忽而小,晃乱了我的眼波。
沿着河岸往前走,便是海。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总会坐在海滩上,看潮起潮落,有一些海鸟,在沙岸上走;另外一些则俯冲、回翔在海浪之中。
你曾经捡到一个硕大的海螺,据说放在耳边,可以听到海的声音。而我只爱那些细小的贝壳,串成一串项链,挂在你的脖子上,做我的公主。我总以为,你是海龙宫里来的,是海的女儿,又舍不得放你走。
礁石上还有一些香螺、钉螺、小海星、海胆之类的东西,时常有孩子去拾拣。你是不大喜欢见那些东西的,只爱光着脚丫,踩着柔软的沙滩戏水。每每玩到很晚才回家,经常挨骂。只是伯母疼你,疼得慌,也就免了责罚。
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娃,丫头是跟人家订过娃娃亲的。你们也别走得太近了。”我心想,这大概没什么吧。时代不同了,只要我喜欢你,自然可以得到父母的成全。所以,还是跟你走得那么近,直到他的出现。
我没有争逐,当你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
自然,这爱尚未成形,就已夭折了。你结婚的那天,我去了大陈岛,在那里待着,准备跟渔民一起出海捕鱼。
刻意地去回避一些过往的事,以便于自己尽快地遗忘。
那天,轰鸣的汽笛声把渔港挤得满满,稀稀落落的有几个挥手的孩子,在岸边跑跳着。他们也想出海,他们也是海的儿子。
我看着船,离岸越来越远,渐渐地,只剩下一线。
沉默着,无所适从,那浪花刚掀起来,又急急地被浪头压在下面,枯死了。
三
在海上,一切都静了下来。
倚着船舷,四面翻涌的波浪,托起无数的银鳞,跃跃欲试,想要攀上来似的。刚抛下的拖网,沉沉地带起一白练,绵延得很远,像一群翻着肚皮的鱼。
船老大是个豪爽的人,不大差遣我,只让我随意看看就好了。我落得清闲,就在船上四处转悠,和水手们聊聊天。
“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不大好。这片水域,以前鱼很多的,暖寒流的交汇处。现在,这里不行了,暖流改道了。”
“唔,怎么就改道了呢?”
“还不就是自作孽嘛。海龙王要发怒啦!”
“幸许那也是好事一桩。”
“谁知道呢!呵呵。”
晚间,船老大特意挑了几条少刺的,红烧来下饭。一群人,其乐融融。大碗的酒,一砧板的肉,没一会儿,就被席卷一空了。
深夜,失眠。
一个人在甲板上仰望着海上的星月,似乎比陆地上的要清冷许多。想你这会儿又在干些什么,可能坐在窗前托腮发呆,可能又早早地钻进被窝做梦了。
好没来由地想你干吗?这好没来由的念头,想停下来,又跑得飞快。
四
回来的那一夜,母亲对我说,你们度蜜月去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免得彼此见了尴尬。我对母亲说,想去山上的寺庙里小住几天,那里的师傅是父亲的好友,自然不会慢待我的。
母亲也没说什么,帮我打好包袱,就回屋歇息了。
我躺在自家的棕榈床上,感觉亲切,舒服,不像海上那么颠簸,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些奇怪的事。
“娃,你睡得着不?”
“唔。睡下了。”
“还想她不?”
“唔。不知道。”
“娃,该撒手的时候,别死拉着啊。”
“嗯。”
母亲还是有些担心的,怕我想不开。我想,明儿一早就到寺里修心去,大师傅也知我有些悟性,或许这一遭,便是机缘到了。
父亲这几天去了山里,大概舅舅那边又出了些事,所以也不大管得到我,如果他在,定是要挨骂的。思来想去,很多事情,就在这一咋呼中溜过去了,想起前些年的好友,毫不知晓地死了,至今想来,依然有些不可思议。
人世无常,我又能掌握些什么呢?云水随缘,那一刻早早地在了,又何必去追寻呢?想到这些,又有些心悸了,觉得自己莫不是有了弃绝的心思?
——哀不自禁。
五
“你来了。”
“是,师傅。”
“唔。先去禅房歇息吧。”
“是。”
今天又不知是哪位菩萨的寿辰,寺里好一番热闹,到处香烟缭绕,梵音四壁。善男信女们,磕头问签,合什礼拜,求得无非是富贵荣华,身体安康。看着他们,自己竟笑了起来。换作我是菩萨,必定远远地避开这些人。殊不知求诸于菩萨,不如求诸于自己。
坐在禅房里,翻看《金刚经》。最后有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雾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我不敢妄言“已知”,只是浑浑噩噩,无法参透其中的“昧”。如若世间一切只是梦幻泡影,那么我又执着什么?而所谓的感情,更是菟丝青藤,终被利刃所割。
故是昨夜星辰皆梦语,今宵朗月随风去。
“师傅,我想在寺里种些花草,以养佛香。”
“好。去做吧。”
“是。”
那一个月,我在寺里开了一畦花园,种得是百合、鸢尾、萱草、芸香、紫罗兰,等它们盛开的时候,犹如我在盛开。
六
回到家里,父亲也已经到了。
“你去了寺里这么久,想通了不是?”
“唔,也许。”
“大师傅,没教你?”
“有。”
“哦,你是不是再待几天,才回校。”
“好。我也想看些书。”
“那是。也多陪陪你母亲,她一个人在家很是凄冷。”
“孩儿不孝。”
“没有的事,你也辛苦,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俩。”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又是一刺,微微有些疼痛,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悄悄地偷看了一眼,怕是伤心了。
母亲退休之后,依然还要在田里操劳,以济我在外的花销。而我在家的时候,也不大与母亲说些贴心的话,倒是有些对不住母亲了。
原本我就不善言谈,打小就爱看书,不理人言。母亲虽然知道,大概心里还是惦念着孩子,想跟孩子多说会儿话,我却如此不孝,忘了这养育之恩,只顾自己活了。
“妈,今晚看电影吧,听说有一部挺好看的,叫《暖春》,很感人。”
“唔。是吗?那要看的,好久没看了。你不在家的那会儿,就不大看了。”
这些年,都不见母亲怎么抱怨,她是习惯了呀。想到这些,我更是悔不该当初如此寡言,等我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下的时候,母亲只是淡淡地一笑,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飞起有如桃花瓣。
“妈,这几年,我倒是冷落了您了。孩儿有罪。”
“哪有的事,这不是挺好的嘛。”
“妈,您操劳太久,自己多注意身体才是。”
“呵呵,还硬朗着呢。你好好读书就是了。”
“我会的。”
看着母亲坐在那里,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除了读书,我似乎无甚可做。但是,之后呢?
无论是亲情、爱情,我都是一个失败者。
——又在失败中,不忘继续追求。
七
今天下午四时,我买好车票,要回校了。
母亲送我去车站,一直在那里陪我。我想劝她回去,又不忍多说,怕她伤心,以为儿子厌烦她了。
车开了的时候,母亲还在月台上观望着,多看一眼也好啊!做母亲的心情,大多如此吧。而对于你,我似乎更是无言了。
前夜,母亲对我说,你们明天就回来,刚巧又是我要走的时候。
我本不大相信宿命之类的事,只是一巧再巧,倒是有些可笑了。情爱的事,本无有完整。残缺些,幸许更有些回忆值得彼此珍藏。
母亲问我,要不要再见你一面。
我说,不了。
既然缘分尽了,何必还要强续这缘呢?
渐渐地,车在加速。四周的树都在告退,我无须在关心身后的那片土地,是否因我而留下伤痕。从一个起点的选择,到旅程开始,向着一个新的方向前行,生命也会有其他的颜色填补曾经的空白。
古人曾说,一切情语皆景语。
从这些飞掠的风景里,那些流逝的情意,自然会有过路的旅人,拾到,丢弃,抑或收藏。
如果是你,那么会否知道在风中飘摇的那颗心,曾经因你而怦然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