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桥
离开公交车,已经六点半了。夏天广州的此刻,西边还留有一丝斜晖。那种血的颜色告诉你,春天早就在人们的遗忘里,悄然踱开了。
家在马路的另一边。路上往来着冰冷的车流。路是湍急的大河,而车辆是它的洪流。不过,一座人行天桥连接了河的两岸,我因此免于被淹没在浪花之中。
这说明我是幸运的。
走到天桥前面时,一阵二胡声掠过嘈杂穿梭的车辆,侵入了我的双耳。顺着略微刺耳的声音看过去,那儿是一对卖唱的夫妇。二胡声很沙哑,调子简单却不流畅。我感到自己稍稍皱了眉。
终究还是走近了。这才看清楚,男人是瞎子,女人大概也患了眼翳。没什么值得奇怪:到大街上来以此为生的,多有或这或那的残疾在身。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二胡不清晰地铺陈几句后,女人就开始唱了。嗓子挺一般,方音也重,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曲子。
在唱什么呢?或许又是上个世纪的旧歌吧。
突然,有一种触电般的诧异。透过女人面无表情的吟唱,我刹那间听出——她唱的竟是前一阵颇为红火的一首网络流行歌曲!
《老鼠爱大米》!我吃惊得差点叫出来。
定了定神之后,我重新听着男人和女人的歌。男人穿着一件染了些尘垢的灰色衬衫和旧土布裤;两眼无力地闭着,一张脸只剩下干涸,似乎死得寂静。女人头发有点蓬乱,但尚显出梳理过的痕迹;眼珠被镀上一层失去生气的暗灰色,其中一颗还向上翻着,轻轻一动就会让人不禁生出寒意来。
可这对木讷的眼珠恐怕永不打算再转动了。
皱纹爬上了他们的眼角。多年摸索的生活使他们告别了年轻。
女人穿一双绣着红花的布鞋,这想必是她的心爱之物吧?但她能看得真切吗?
唱到高音,女人勉强扯着嗓子,男人拉二胡的手也微微颤抖。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身后,几辆车急驰而过。一切越发显得极不相衬。
网络离他们太远了,他们无法想象它的形状;流行歌曲他们也鲜有耳闻,他们更熟悉劳动时的号子。他们从仅有的记忆里搜刮出这首歌,然后机械地演唱,为了什么?
女人绣花鞋的前面摆着个破碗,里面躺着几张不成形的钞票。
这能换成他们今天的晚饭吗?
女人还在唱。
忽地,她转过干涩的眼球,看着男人。男人只是继续拉动着他那可以切开人心的弦。
我猛然觉得全世界在盯着自己。立刻飞窜上天桥,不敢多看一眼。二胡声却纠缠着我的耳朵,不肯放松一丝一毫。
此时此刻,有多少年青的男男女女正哼着那首歌?
我且行且思,在桥上。桥下是河,一条湍急的河,一条无法泅涉的河。
我们和那对夫妇之间是否也隔着一条这样的河?
他们踮着脚,站在遥远的彼岸。他们睁大空洞的眼睛,望着在灯红酒绿的此岸的我们。河水是那样的无情,河上又没有为他们而建的桥。
没有桥。
呓语间已经走下了人行天桥。我回望于彼岸。
那首凄切的歌曲唱完了么?
——2005年5月写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