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的风很轻，没发出一丝声响。它一定是一片来自天外的羽毛，狭长、轻盈。它像发丝儿一样沾上我。四周是新鲜的事物，羽毛仿佛睁了慵懒的眼睛。旁边的官道上，赶路的马车只掷下一串急促的声音，便已插着一棵树的身子拐过山头。身后，是忍住尖叫的叶子。此刻，月色正美。
我还有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儿——明天我还有很多事情。但此刻，风和月色让我心甘情愿成了一朵棉花。这里的风与江湖的风迥然不同，它是天外之羽。我悄悄笑了，那个赶车的恨不得把自己绑在箭上，飞向惠风山庄。湖海山光如海，他竟然熟视无睹。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任它一切良辰美景，都难叫我双足脚踏实地。
久客江湖当是缘，归期可逐水天边。荒唐入梦皆微醉，也记潮头也记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江湖的悲哀。鲈鱼正美，但我已经习惯了错过。但现在，我想沽得一囊陈年竹叶青。
2.
天边牛斗转深更。酒已尽。倏忽间，墨掩姮娥，狂风卷来一枝竹子，不偏不倚砸在我头上。美酒我当然要喝得涓滴不剩，岂能随便予你？
山顶安禅寺刚好这时也传了过来。一灯群动息，孤磬四天空。山间唯我一人。这样也好，趁着酒兴，想想旧事也是好的。行走江湖二十年来，我总是羡慕远离宦海、散落五岭八荒的的湖海客。现在想来，他们未必能洒脱到底，出岫之云虽然获得自由身，但何去和从六神却是无主。所谓“幽栖虽自适，交友在京华”，即是此理。短时间内，幽栖自可大畅胸怀，但长此以往，幽栖未必得得幽，啸聚京华的场景始终摄人魂魄。
江湖呢？孤灯永夜，常常希望睁着一只眼睛睡觉。
我的脑中移来她的影子。刀头舔血的生涯并没有剥夺我想象中的世界。
一缕夜寒袭了过来。听风辨形，我隐约感觉一个尖锐的箭头在逼近！我顺手引掌一拨，不料劳宫处火辣辣的，箭头仍然贴着我的眉头而来。我不动声色，施展铁板桥避开暗器，试着运气吐纳，头上冷汗同时涔涔而下。一个黑影落地，观望了一阵，然后转身而笑。林子里只有两个人的气息。他的鼻息悠长，显然是凝聚了全身功力时刻提防有变。我则喘着粗气。那人吹了一声让人纳闷的口哨，竟然独自摆了一个小杯，坐在一块大石上。我馋涎欲滴，但又生怕对方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对方慢悠悠地小口啜着。美酒难得啊。忽然，他摔了酒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引剑扑了过来。我一声轻笑，脚步凝重起来，缓缓探前一步，右手陡然伸出，已抓住黑影胸口的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他的宝剑无力垂下，离我天庭仅盈寸。我不语，身后的百丈山谷在代我示威。
“你诈伤，我，我的兄弟还会来的——”。“说成是你的上级更合适吧，想一个人放倒在下，卖力邀功？”。
太煞风景了。我手起剑落，一颗头颅坠向谷底，没有声音。我展开身形，以八步赶蝉功夫向山顶遁去。谷底传来一声轻响。等一会，散发着酒气的巨石旁就会凑拢几个脑袋。
风又如天外之羽。星斗粲然在笑。我却悲从中来，大笑着留给不知名的一帮黑影几句诗：
桃红瓣瓣白溪收，欲祭无凭独上楼。难料朝云连日好，竟沽豪客隔年愁。
逢春尺素耽花事，入夜流霜下户钩。晴碧连天思愈远，东风淑气笑苍头。
我择了小道，悠然下峰。夜露附眼，途中我差点绊了一跤。
3.
惠风山庄门口添置了人员，说是司礼仪之职，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防备劫匪在庄主六十大寿之时生乱。当然，真正的高手不会在意这等盘查。
庄主楚鄂也邀了八大门派显要。局外人也暗地里互相附耳，说老庄主黑白通吃，销声匿迹多年的天南一霸也会应约前来。月上柳梢头，酒罗红脸后。这是一群不谙风雅的傻子。好不容易候来好风月，他们却要虚假地勾兑感情。人到红时思变紫，只怕他们又要开始友好地向彼此拨弄着算盘，把酒席先抛诸脑后。
我抖落了几日的风尘，易容为一无名老者，也向庄主呈上了一份礼物。负责收礼的徒弟有些纳闷，这个糟老头，怎么把自己两边脸涂得绯红绯红。我丝毫不惧显山露水，大刺刺地进了门，检阅了一阵，觉得无趣，便一揖远去。正对着的两个徒弟哪里躲得过我这招“气卷万山来”，一头向墙上撞去，便如贞妇失了身自动赴死一般。一个身影抢了过来，揽下两具身躯，劈头就是两巴掌，力气却大显不足，两名徒弟骇然，师傅竟还有如此余力。
4.
草露结三径，深山许独行。层云穷变化，海曙返空明。
揽辔风当助，登车鸟复鸣。忘机泉石侧，恍惚一生轻。
夫人生在世，总是被包围在无尽的矛盾之中。情形因人而异，差别在于：有的人无力解决上一个矛盾，也就理所当然地规避开了解决下一个矛盾的紧迫性。当你一事有成，以为可以罢手，命运的鞭子又遽然落下，把你还原成陀螺一个。
山水怡情，是以为了功业抽身时，鸟鸣揪心；好风凭借力，是以揽辔捉鞭之际，青云在望。谁又能够真正断言，散发湖海、吟啸白云是对生命的浪费还是接受了清风明月馈赠的愉悦。登车揽辔，前贤言犹在耳；清风明月，赤壁绝唱动人胸襟。
几点舟船归岸影，万家灯火入春潮。
那么，我们永恒的家又在哪里？
浓雾尽头，家安在？江湖中人有江湖中人的宿命。我只有把心绪的游丝系于一人。夜半神游至此，忽地，山下的客栈响起了古筝。只一念，我就翻越了二十年的栅栏，置身昏天沙走石的西沙漠。“一曲冷冷坐觉指端寒”，那是素衫女子当年拉挑抹弹的离歌。一汪秋水，捣碎了多年完好的光阴。耿耿星河，恰似昨夜；萋萋芳草，尽蔽前踪。茫茫红尘，跨越万千人奔你而来，面你而来。轻轻的一握，耗完机缘。
"前世明月身，此间与君逢。”今世，你成明月。我是目光所及的千万分之一。
理想的大门朱漆剥落，你就是我的家。
5.
十日后。山庄夜如白昼。四处的镂花窗下，挤满了丫头的咕哝。堂屋内的演武厅中央留了一小溜空地，四周摆满了酒席。屋外，酒席分列左右，绵延数里。不时有执火把的快步走到堂屋，向庄主耳语着什么。庄主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替我好生招呼客人，谢谢他们不顾舟车劳顿，前来赏脸”。众人好奇，但楚庄主只是含笑提醒大家观看中央的表演。
中央临时搭了一个台子，上面站了一个秀士，正展了一袭宣纸，受宠若惊地看了庄主一眼，受到嘉许后才低低地继续吟唱：
敬吾茶一盏，劝尔酒三瓯。
饕餮干丝煮，朵颐狮子头。
杯盘狼藉甚，宾主性情投。
琴挑采莲曲，箫听明月楼。
座中无不醉，客里忘闲愁。
……
到后边，书生渐入佳境，声音也开始震动屋瓦了。座下众人却不乐意了，大胆地甚至喊道，“庄主，我们一介武夫，只希望借此吉时一饱眼福。”金鹰帮的人也跟着鼓噪，“庄主早年的功夫就名动江湖，老树春深更著花，庄主去年又创了天罡七十二路剑法，打得跟您老人家作对的的少林头陀白清光鸡飞狗跳——”这帮人不知哪里临时捡了一句诗，却把老树险些念成老鼠。楚鄂又气又笑，但随即似乎会意过来，只是一个劲地作罗圈揖感谢抬举。少林的人坐不住了，齐齐起身。“哪是什么对头，我和白大师是切磋。在下萤火之光，自然不敢和少林皓月之明想比啊，何况，白贤弟也是一时之瑜亮。”一阵脚步声急急传来，堂内火把为之一暗，楚鄂面前站了八名弟子。
我伏在房上，揭了瓦片，屏声凝气静静地观看着。
座中诸客一片哗然。几个汉子站了起来，原来都是各霸一方的黑道枭雄。难怪楚怪行为有此一变。少林门人脸上冒着青气，罗汉阵立马排开。我看到无名禅师也夹在其中，这位高僧素有睡狮之名，此刻猛然翻眼，精光暴射，但随即又变得无比柔和。
“庄主，老衲有一事求证。弊门秘籍易经经是否已为贵庄所藏。”，禅师缓缓说道。
楚怪面上无异，枭雄们却摩拳擦掌。这下说到点子上来了。
6.
我耸肩一笑，折向楚鄂太太厢房。
不消半柱香工夫，这位庄主就乖乖站到了我身旁。
“恩师有何指教？”，楚鄂的声音开始有点恭敬了。树叶偶尔飘下，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不喊徒子徒孙来见我？”
“师傅说笑了，我怎敢如此狂妄。”
我把手伸向脸旁，但又随即补了一个问题，“乖徒儿，我今生无后，一直把你视为己出，你却夺了为师辗转从少林得到的宝贝，我就只好——”
“师傅，这是我的糟糠之妻，你千万不要为难她。”这位庄主把手往脸上一抹，开始声泪俱下，向我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斜瞥了一眼，周围还没有动静。便示意他讲下去。
花前薄翼不知寒，此去经年梦稍安。一夜钟声来复远，漫天星斗盏中看。三度离合，这对患难夫妻才终于得以聚首。他恳求师傅不要让他情天遗恨。楚鄂惧内，江湖人所共知。这样一个遇佛杀佛的人面庄主，应该对妻子多少有些情意。
我旋即醒转，正色道，“楚鄂，你太太已中波心浪子致命一击，我们快去救治吧。为师路上受人暗算，虽无大碍，但已受了内伤。你先去推宫过穴，为师到时助你一臂之力。当年旧帐，为师懒得追究了。”
楚鄂闻言，低头进了厢房。我跟了进去。
“师傅，少林这次尽遣精锐，中间不乏暗器高手和解毒行家。我这次是一筹莫展啊。你老帮我看下那边动静可好？”
我正想纵观全局，于是离开了房间。走出百米，有少林制约，事情好办得多了。我要尽快动手，所谓兵贵神速。我拉下面具，一溜烟扑了过去。
厢房内楚太太嘴唇干裂，两道眉毛因为疼痛挨到了一块。楚鄂还在忙活。
我悄无声息地闪身入房。幸好楚鄂留着房门没关。
楚怪却发觉了我，脸上漫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不料楚怪武功精进如斯。
“师傅，那个擅使气卷万山来的老相识已经死了，你模仿得这么辛苦，只怕也是徒劳。恩师下手从不留活口的，你还聆听了徒儿一段索然无趣的肝肠故事。”
厢房外忽然亮起一圈火把。我无意回答，暗吸了一口气，以满天花雨手法打出一蓬钢针，分袭八处火把。四周归于黑暗。天公作美，又是墨掩姮娥的一幕。
四周人头攒动，如一波波潮水般靠了过来。夜白如昼。无名禅师也俨然在内。
“诸位，楚老怪身怀异宝，连少林易经经也被他据为己有——”
少林僧人开始迈开小步。
他们亮了兵器，枭雄们发现少林果然精锐尽出，开始躲避。禅师目光所及，受者如中箭失。
我负手而歌，“长剑一杯酒——”
我猛一回神，才发现少林僧人以一种古怪的阵法包围了我。
“少林的确精锐尽出，可怜你波心浪子交游天下，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谁让你眼高常翻白？效什么阮籍？一样哭穷途去吧！”
是的，一个朋友也不算少。就像当年的小李飞刀。龙啸云不是凭空闪现的一把尖刀吗？
“我当然没有沆瀣一气的朋友。”
“你错就错在不屑结交朋友，少林众僧中，你只认识无名禅师。”
“可惜，禅师只认少林重宝。余下的棍僧，皆是我至交。等会，宝物我自然双手奉上。”
我还不及思虑，楚鄂又一语砸来，“宝物能者得之，但当务之急是除了这位易容的波心浪子。老夫一向与人为善，但他居然敢冒充我师傅。门墙内的敌人是最难防的，大家千万要有所警觉啊。”
少林素来自高于人，以泰斗自居。“能者”两个字听得他们心动。枭雄们螺丝壳里也敢做出五花八门的道场，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似乎也是能者的应有之义。楚鄂的话滴水不露，八面玲珑。
“我糟糠之妻受了这人一招气卷万山来，我不放心。我进去一下。大伙的眼睛雪亮，我插翅也飞不了的。”
众人惧怕气卷万山来，但我知道，怕也是他们好勇斗狠、猛烈撕咬的原因之一。他们就这样万劫不复。这就是江湖。
楚鄂入了厢房，四周铁箍一桶般团团围定。
月光出来了。越来越多的影子与我的影子重合。
7.
我最终得以生还，以更凶、更快、更准的疯劲。当然还有空有其形的气卷万山让他们有所顾虑。他们把目光扳成两半，分付气卷万山与易经经。后者明显更让人着迷。楚鄂太太的厢房连了密道。是夜，楚家的灯笼涂满了血，以祝寿的名义。
宝物没有让他们立刻决裂，我反而被指认成成了气卷万山的主人。江湖上，人就像苍蝇，随时可以扎堆，随时可以反目。
我答应了亡兄，一定要手刃此人。盗经已经违背了我之本意。
流毒，袭击，筛子布满了江湖。不适合规矩的，就像下水的旱鸭。计策、脊梁，推动了整个江湖的运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旋得累了，鞭子遽然而响，陀螺惊了一身汗，又开始旋转。
几度吟余啜绿饮，三声鞭下落黄昏。可惜，江湖人永远成不了湖海客。况且，湖海客也有自身的尴尬。
那么，她呢？江湖风波中，她已经杳然难寻。“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于是，我安慰自己，其实上次盗经的一幕更加凶险。
我真成了波心浪子。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这像极了回忆。
注：
敬吾茶一盏，劝尔酒三瓯。饕餮干丝煮，朵颐狮子头。杯盘狼藉甚，
宾主性情投。琴挑采莲曲，箫听明月楼。座中无不醉，客里忘闲愁。
——出自落草堂主《取道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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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
Post By：2005/7/19 6:51:32 [只看该作者]
潇洒留香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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