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还乡日记(阳历)
二月三日 阴
早晨起较迟,因为昨天走了七十里崎岖山路,十分疲劳,睡过一宵,仍深感倦乏。
父亲上午来青屯,他也知道我在此地,等到我去找他,仅听取几句留下的话,他已经走了。父亲,有他自己的待人接物的妙道理。不过,一年多的离别,咫尺不肯举步而相就,人子之心,能不怆然?
二月四日 阴雨
午后,和竹素上黄田,其实这回是上南坳。黄田的祖传大屋,一年多以前不幸毁于天火,近亲拆散,分居各村。
凋年末岁,又兼阴雨,路上行人稀少。上南坳比上黄田要少走一里路,这儿原是母亲的娘家,大娘舅经商在外,把空着的几间房舍,借给我们居住。
下午四时左右抵家,亲人见面,皆大欢喜。父母憔悴多了,较诸一年半以前,正所谓苦难催人老。
二月五日 阴雨
上午,看望外婆和伯母。外婆太老了,住在邻近一间屋子里。伯母住村东,她年纪五十,发落齿虚,从前很胖的腰身,倏然消瘦了,头脑依旧很清明,心境依旧很恬静。
下午,上黄田看望心陶叔,他是和我们一起遭灾的,全家四口现暂住着一位寡妇的房子。好在他年纪较轻,胆量较大,能耐劳苦,待之他日,家业或可复兴。
夜,睡中多梦,口舌甚苦。
二月六日 阴雪
翻阅存稿,不胜感慨。
既曰存稿,自然还有不存的,不存者何?就是天火烧掉的那部份,就是报纸杂志上登载过的那部份。我的习惯:把自己写的东西,从发表园地上剪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上,藏在家中。至于底稿,已无留存必要,就随便丢了。这些东西虽可从报刊再收集,但不易求全,再说,目前也无此心思。
未经发表的东西,我倒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吴回也只好放过它。惠特曼自印《草叶集》,传为美谈。我也想把未曾露面的新诗,出本集子。可目前,同样无此心思啊!寒窗破案,检阅自己的脚印,惟余感叹罢了。
惠特曼有爱默生这位知音,我呢?
林黛玉和果戈理不都焚过稿吗?稿毁了,他们的生命不也很快完了吗?用自己的手,撕自己的心,上帝啊上帝!
李贺和莱蒙托夫都是二十七岁才死的,我还不到这年龄。
二月七日 阴雪
开门雪深一尺。
母亲和竹素调米粉做粿,我也参与其事。粿馅分萝卜、咸菜、野韭数种,拌以碎肉。粿呈扁圆形,如月亮大,蒸熟,味道蛮好。
下午,代人成喜联一副:红锦帐中,交鸾友凤;玉梅花下,鼓瑟援琴。
二月八日 雪晴
晚,雪光如昼。
听到了熟悉的二胡声,是柏老爹又在他家那棵古柏树下拉琴了。柏老爹住在大娘舅家现在是我家的东头,相隔只有几步路,我从小就听惯了他的琴音。柏老爹姓曹,但有关他的许多趣闻,都离不开古柏,将近二十年前,我牙牙学语,外婆就教我喊他柏老爹,如今,他不过更老罢了。
柏老爹在琴艺上,从小就出类拔萃,他能使听者笑,能使听者跳,也能叫别人唏嘘落泪。后来,琴越拉越精,人越来越穷,这玩意儿,始终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中国是文明古国,六经中有《乐经》,六艺中有乐艺。周设乐官,汉立乐府,唐置教坊。民间音乐,更加源远流长。而柏老爹这样的人,为什么却苦一辈子?身怀绝艺,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荣誉呢?
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但外国音乐家的遭遇,值得我们思考。外国有神童莫扎特,有少年李斯特,我们为什么没有神童和神少?贝多芬可以傲视公侯,在中国,就连平视也要治你个不恭敬。
二月九日 晴
今日为阴历除夕。
吃完隔岁(年夜饭),父亲说笑话,人人为之捧腹。笑话是有所本的,父亲用通俗语言述说。其原文摘录如下:
高彦休《唐阙史》:“咸通中,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独出辈流……尝因延庆节缁黄讲论毕,次及倡优为戏……自称三教论衡。其隅坐者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对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坐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乎有娠乎?’……又问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
二月十日 晴
阴历元旦。
过午,往外婆处、伯母处拜年。又上黄田心陶叔家拜年,顺便到继善祠兜了一圈。
从前,年头年尾,继善祠总要结彩张灯,村中老幼男女,熙来攘往。如今,灯不张,彩不结,只见到几个小孩在玩铜钱,冷静得很。
二月十一日 晴
上午,高村的高云翼表哥来拜年。
不久,又来了商人王立本,此君谈吐粗鲁,而且唇天舌地,没个高下。他要求我给做副门对,新春大年期间,不便推却,随手写白话联文如下:戒赌戒逍遥,门庭清肃;做树做茶叶,生意兴隆。他看了,哈哈大笑,一再道谢。其实,此联是含有讽意的。
下午,陪表哥上黄田,一路风刀凛凛。
在黄田心陶叔家吃晚饭时,饮酒三十余小杯,后来,大踏步下岭,动作过猛,待回到南坳家中,酒肴上涌,呕吐一地。煎茶解酒,忙坏了竹素。
二月十二日 雨
昨夜夜半,气候忽转热,盖一床棉被,出汗甚多。既过五更,乃潇潇雨下。
雨天无聊,随意翻书,却看不下去。我平素在学校里,总是忽略了正当的功课,喜欢乱看书。十九世纪英国诗人柯尔律治、沙赛、拜伦辈也都如此。这并非有意比附他们,只是借用他们的行状来替自己排解罢了。如今家居度假,连杂书都懒得看,不学不知,将何以行!
二月十三日 雨
晨起,湿云压峰,雨态如昨。
中饭时候,来高村公狮一班,西坑母狮一班,祠堂里锣鼓喧天,弟妹都放下饭碗,赶去瞧热闹。
下午,读借来的《词学通论》,知入声字用在词里与用在南、北曲里略有不同。北曲无入声,入声字全派在平、上、去三声中,作平声时,仅限阳平。南曲入声字可读入声,也可用作上、去及阴平、阳平声,阳平声唱时反低,阴平声唱时反高。词的入声字,则严在代平,作上、去声不常见,作上、去声时,使不读如上、去声,直读成本声,亦非不可。
向晚,撑伞散步,即景得小词一首。
二月十四日 晴
应该爱什么?这道题目,是谁也看不透彻,答不完整的。但是,任何人又都能捉摸它,都能对它说上几句,因此,它仍不失为一道好题目。
托尔斯泰晚年时,否定文学和艺术,也就是否定了他自己,提出“爱人类”,伟大的文学家变成道德权威了。当时,他可害苦了不少人,有意献身文艺的年轻的罗兰,就被他弄得一时手足无措。
罗兰后来成了托翁的接力者,被誉为“欧洲良心”,他的战斗武器依旧是文艺。可以说,他把文艺置于第二位,把人摆在第一位,这也就是托尔斯泰晚年时的真正文艺观。但不能说,罗兰后来不爱文艺了。否则,他为何不选用别的武器?
果戈理和狄更斯都能爱人。果戈理含着眼泪的笑,狄更斯含着笑的眼泪,也都是文艺。
泛言之,爱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撒旦,只要于人有益,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去爱。
二月十五日 雨
心陶叔今晨夹雨去湖阳,走到小畈,天上打雷,脚底打滑,跌了一跤,认为彩头不佳,跑了回来,过我家闲谈多时,并进午膳。
家乡人对于彩头,备极注意,尤其在这正月年头。其实,也不限于家乡人或中国人,外国人同样讲究这个。记得歌德老人曾有这么一段故事:歌德和席勒,每逢元旦这一天,是要互相写贺年信的。一八零五年的元旦,歌德照例写信给席勒,无意中写上了“最后的一年”一句。歌德心下思忖,他们中间恐怕有一个是最后一年活在这世界上了。果然,席勒在当年便死去,歌德很伤心。
从文学上来看,十八世纪末叶是德国的黄金时代,因为它有歌德和席勒。
二月十六日 雨
日复一日。
三月二日 晴
山村偏僻,多时未看到报纸,今天横岭吴湛川携来几份,路过我家,接在手里,如获至珍,可惜翻阅未完,又被他匆匆带走。
烦闷是能传染的。昨天夜里,竹素锁紧了眉头;今天傍晚,我也不大愉快。本来,我俩的感情融洽得如一池春水,如果投块小石子入水,会激起全池的涟漪。所以,在我们之间,一方的情绪乍然波动,则他方的也难免荡漾。
吃一壶老水酒下肚,本期解闷,不料反觉慌张。
三月三日 晴
竹素因事去青屯娘家,吃过早饭走,我送了她一程。
昨夜,竹素挑灯读《牡丹亭》,哭了。我说:“你不要做娄江的俞二娘,丢下我不管。”这是开玩笑。然而,文字之能感人,于此可见一斑。女性嗜《牡丹亭》出奇的,除俞二娘外,还大有人在。杭州女伶商小玲,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竟然气绝。扬州女子金凤钿,嗜此书,忧伤致死,遗命于婢,要以《牡丹亭》为殉。至于小青读《牡丹亭》,题“冷雨幽窗”一诗,更是传诵人口。一个杜丽娘,引出了许多悲剧。
传说,巴尔扎克写过一篇小说,小说中的年轻修女正好真有其人。小说中的修女,后来变成了妓女;那个同名的真的修女,读了小说后,几经周折,也终于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虽然,她算是了解到真正的人生。这也是引出了悲剧(或曰:否。),也足见笔墨之能动人。
下午,去前溪观鱼,颇乐。
三月四日 晴
竹素昨天没有回来,我猜想,她今天一定会回来。早餐后,无事,就散散步,一路迎她去。
走到石碑头,遇着慎哥,我和他约好,回头到他住的山棚玩去。
日影近午,行至中滩,离南坳已十里地,才迎着竹素。
为了不失信,兼之游兴勃然,我和竹素一块去寻慎哥住的山棚。我们知道棚址在小米坑,但没有去过。由三仙岭脚过桥,进坑,两山夹出,一溪为界,溪左边右边,茅棚三个两个,问问都不是他家。再往前行,野花杂发,似得春先,山路崎岖不好走,又要跳过数道小涧,弄得手脚都疲。然后,总算达到了目的。
住山棚人家,基业并不坏,都是前临菜圃,后靠粮山,鸡、豚、鹅、鸭自己养,盐、油、布、帛市上买。我们在慎哥处逗留了足有一个时辰,承他殷勤招待。
回家时,走近路翻山,汗流浃背。
三月五日 晴
气候闷热,日光作暗红色,地上潮湿如下雨天。
行大路上,远远见水碓旁边,粉红一簇,走近去看,原来是两树桃花盛开。俗话:“正月梅花开,二月杏花红,三月桃花醉。”这是指阴历而言。今天为阴历正月二十五日,照说,只能开到梅花,最多开到杏花,不应开到桃花。
下午,读蒋心余《四弦秋》杂剧,录曲一首:
【黑麻令】抛撇下青楼翠楼。更飘零江州外州。诉不尽新愁旧愁。做了个半老佳人,厮守定芦洲荻洲。浑不是花柔柳柔。结果在渔舟钓舟。剩当时一面琵琶,断送了红妆白头。
心余此剧,系就《琵琶行序》排组成章。先此,将白居易《琵琶行》事谱剧的,计有马致远《青衫泪》和顾道行《青衫记》两家,都比心余芜劣。心余又尝于风声雨声中撰《冬青树》传奇,都三十八出,三日完稿,虽非上品,然较之歌德老人费五十多年工夫创作《浮士德》,可谓神速无比。其《临川梦》传奇,铺叙汤若士一生,尤为巨擘。
三月六日 雨
昨天闷热,只穿短袄。今天下雨了,一雨翻凉,大衣又统上身。
自然规律真是铜打铁铸的。“础润而雨。”昨日础润,今朝老天爷就掉泪了。雨果打破“三一律”,轰动一时,然而,“三一律”只是人立的规则。
大自然和真理是邻居,人类应当研究大自然。卢梭怀疑上帝,这说明他比雨果更高明,更大胆,《圣经》云云,也都是人立的规则。
以上这份日记,是闵日章去王家庄时,路过文茵家,匆匆塞给她的。当时他只说了句:“请你看看。”就拔脚走了。
写日记人未署名,笔迹生疏。用的是三百格的稿纸、钢笔字,未编页码。有一个特点:每天的日记用一页或两页稿纸,写不满,也不继续用,次日,又从新的一页开头。
从日期看来,二月十六日以后,缺了十多天。可能这些天未记,也可能是散失了。原稿无页码,又不连写,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三月六日这篇日记,则不像是这份《还乡日记》的结束。
日记虽然内容不多,从中也略可窥知写作者的身世,他的情性和才华,人品和学问,他的爱好,他的悲哀。
日记究竟是谁写的呢?日章为什么要她看看这份日记呢?文茵这几天来曾一再思考。
日章交给文茵日记的当天,她就把日记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一遍。现在,又把它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到桌子上,放在自己的眼皮下。
云轻日烈的上午,文茵的闺房。旧小说书里,小姐的闺房,要么就深,深在幽隐处;要么就高,高在楼阁上。文茵家是一所平房,无楼,高不了;三间两厢,外加厨房,没有后花园,也深不了。但前面倒有一个较大的院子,种竹种花也长几茎小草,有两株玉兰特别挺秀。文茵住的是一间正房兼一间厢房,它们本是前后相连而又相通的,正房作卧室,厢房供读书,厢房南窗之下就是大院子,窗边就长着几竿青油油的嫩竹,一张香柏木书桌,就紧靠着窗户安放。
文茵卧室对房门,住着她母亲和小弟弟,那也是一间正房,它也连着一间厢房,但隔断了,互不相通。厢房里住着帮工的夏妈,它和文茵这边的厢房相对称,中间是天井。由天井往里跨,就是两间正房之间的堂屋,它既做客厅,又做饭厅,也是小弟弟的读书厅,还兼派其它杂用。厨房是单间屋子,包在大院内,位于夏妈厢房的前头。
文茵家就只有上面提到的这么四个人,从来又不留客宿,所以她便占用厢、正两间屋子。她离家上学去了时,这两间屋子便空着锁着。
文茵在闺房,准确地说,文茵在书房,明窗净几,竹影萧萧。她又一次伏案翻阅这份日记。
院子里,响起了橐橐皮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