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问曰:“朝贵俱尚宋诗,先生宜少贬高论。”答曰:“厌常喜新,举业则可,非诗所宜。诗以《风》、《雅》为远祖,唐人为父母,优柔敦厚,乃家法祖训。宋诗多率直,违於前人,何以宗之?作宋诗城胜於瞎盛唐,而七八十岁老人改步趋时,何不于五十年前入复社作名士?且人之出笔,定是宋诗,余深恨之,而犯者十九,何须学耶?”
韦仲将发蔡中郎冢,乃得用笔之不。常熟老人传笔法於张旭,旭传於颜鲁公,鲁公传於怀素,书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诗法授韦渠牟,则诗家亦有之矣。晚唐人犹有司空图,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风气大异,岂非五代兵革时失其授受乎?许浑作实语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诗眼犹在也。宋诗十之九落实语死句,无一觉者,诗眼已亡也。明不以诗取士,宜乎不工。宋诗乃举业,而亦不同於唐,杜撰故也。
唐人诗被宋人说坏,被明人学坏,不知比兴而说诗,开口便错。义山《骄儿》诗,令其莫学父,而于西北立功封侯,█兴以言己之有才而不遇也。葛常之谓“其时兵连祸结,以日为岁,而望三四岁儿,立功于二十年後,为俟河之清。”误以为赋,故作寐语。
唐人工于诗而诗话少,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所说常在字句间。
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句。严沧浪谓“诗贵妙语”,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
比兴非小事也。宋诗偶有得者,即近唐人。韩魏公罢相判北京,作《园中》诗云:“风定绕枝蝴蝶闹,雨馀荒圃桔槔█。”明道《春游》诗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皆用比义以说朝事。子瞻拟陶云:“前山正可数,後骑且勿驱。”兼用比兴以道己意,即迥然异于宋诗。
葛常之谓“兴近于讪,今人不敢作”。诗不优柔,乃堕於讪,何关兴事?吾不知宋人以何者为兴?“打起黄莺儿”,“忽见陌头杨柳色”,未见其讪也。
陈无己云:“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浪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杭妓胡楚曰:“不见当年丁令威,看来处处是相思。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一比一兴,却自深婉,不类宋诗。
赋义极易而极难。如君实之“清茶淡饭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则极易。如子美之“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则极难。宋诗多赋,于难易何居。
邵尧夫《三皇》、《五帝》等吟,全不似诗体。有云:“谁信画前原有《易》,自从删後更无诗。”则道理亦谬。说画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数也。删後无诗,将陶、杜风雅之句俱蔑之乎!
方子通咏《古柏》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年成大厦,也应随例作埃尘。”《滟潋堆》云:“湍流怪石碍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间无好手,古来何事不由人。”有意无词者也。今试以唐人之词出其意,如何而可?诗诚难事哉!
诗以优柔郭厚为教,非可豪举者也。李、杜诗人称其豪,自未尝作豪想。豪则直,直则违于诗教。牧之自许诗豪,故《题乌江亭》诗失之于直。石曼卿、苏子美欲豪,更虚夸可厌。
范希文《过淮遇风》云:“一棹危于叶,旁观亦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忽险中人。”直是杜诗。余谓是子美之人,方可作子美之诗,于希文验之矣。
陈去非云:“唐人有苦思,故造句工,得句奇,但格韵不高,不能骖少陵之逸步。”余谓彼皆诗人,少陵非诗人故也。诗亦无他,情深词婉而已,唐珏易陵骨诗是也。
作诗者意有寄托则少,惟求好句则多。谢无逸作蝴蝶三百首,那得有尔许寄托乎?好句亦多,只是蝴蝶上死句耳。林如靖梅花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与高季迪之“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皆是无寄托之好句。後世人诗不过如此,求曹唐《病马》,尚不可得,惟是李、杜、高、岑,多于竹麻稻苇。
宋黄晋夫庶《怪石》诗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洵为奇绝,而唐人造句不出此也。
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一联善矣,而起联云“众芳摇落独鲜妍,占断风情向小园”,大杀凡近,後四句亦无高致。人得好句,不可不极力淘煅改易,以求相称。
忆得宋人咏梅一句云:“疑有化人巢木末。”奇哉!是李义山《落花》诗“高阁客竟去”之思路也。唐人犹少,何况後人?杨诚斋诗云:“野迳有香寻不得,阑干石背一花开。”虽浅薄犹可。又云:“不须苦问春多少,暖幕晴兼总是春。”儿童语耳。
问曰:“杜诗亦有率直者,何以独咎宋人?”答曰:“子美七律之一气直下者,乃是以古风之体为律诗,于唐体为别调,宋人不察,谓为诗道当然。然杜诗婉转曲折者居多,不可屈古人以饰已非也。唐人率直之句,不独子美,皆是少分如是。《三百篇》岂尽《相鼠》、‘投畀’乎?终以优柔郭厚为本旨。优柔郭厚,必不快心,快心必落宋调;故急做多,亦落宋调。”
范希文《赠林和靖》云:“巢由不愿仕,尧舜岂遗人?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庶几子美矣,而终寄其庑下。山谷别开门径矣,未免是残山剩水。吾不知如何而後可以为诗?
各自有意,各自言之。宋人每言夺胎换骨,去瞎盛唐字仿句摹有几?宋人翻案诗,即是蹈袭陈言,看不破耳。又多摘前人相似之句,以为蹈袭。诗贵见自心耳,偶同前人何害?作意蹈袭,偷势亦是贼。
乐天之後,又有罗昭谏,安得不成宋人诗!
宋人词远胜于诗,诗话多词家事,应别辑为词话。
贺方回《望夫石》云:“亭亭思妇石,下阅几人代?荡子长不归,山椒久相待。微€荫发彩,初日辉蛾黛。秋雨叠苔衣,春风舞萝带。宛然姑射子,矫首尘冥外。陈迹遂无穷,佳期从莫再。脱如鲁秋氏,妄结桑下爱。玉质委尘沙,悠悠复安在?”此诗力量,虽不及子美《玉华宫》,亦不让李端《古离别》矣。论者嫌其黏皮著骨,谓“微█”下六句也,高识之谈。
韩子苍诗云:“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宿宁陵月正南。老树挟霜鸣██,寒花承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吕居仁举此诗为学者法,然非唐人诗,以是死句故也。
唐诗之有远神者,宋人必加訾诋,直是末如之何!
唐诗之最下者胡曾、罗虬,终是唐诗之下者。宋诗之最高者苏、黄,终是宋诗之高者。宋人必欲与唐异,明人必欲与唐同。
义山诗被杨亿、刘筠弄坏,永叔力反之,语多直出,似是学杜之流弊;而又生平不喜杜诗,何也?
宋时江西宗派专主山谷,江湖诗派专主曾茶山。
杨诚斋云:“隆兴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皆有集。後进有张功甫、赵蕃昌甫、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方翥。”乔读其所引者,皆有好句,颇带打油气。
姜尧章、范至能之温润,杨廷秀之痛快,萧东夫之高古,陆务观之俊逸,江西派不能及。
黄叔█云:“陆放翁诗本于曾茶山,茶山出于韩子苍。”
宋人专寻唐人不是处,实于己无益。寻得唐人好处出,乃有益于己。
范希文《赠钓者》云:“江上往来人,尽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涛里。”宁让子美?
西昆诗尚有仿佛唐人者,如晏殊之“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後,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遥处处同”。题曰《寓意》,而诗全不说明,尚有义山《无题》之体。欧、梅变体而後,此种不失唐人意者遂绝。此诗第三联云“寂寥”、“萧索”,则知次联乃是以丽景句出之,使不至于寒陋耳,非写富贵气象也。《吊苏哥》诗是刺宋子京,语甚温厚,得唐人法。
黄山谷事母至孝,洎贬黔南,不能将母。其《赠王郎》诗曰:“留我左右手,奉承白发亲。”《至赣食莲子有感》云:“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赠官于京师久不归养者曰:“慈母每占乌鹊喜,家人应赋《扊扅歌》。”子美送李舟诗曰:“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讥舟远游无方也。《三百篇》义于此求之。山谷古诗,若尽如《子瞻》二篇,将以汉人待之,其他只是唐人之残山剩水耳。留意锻炼,与不留意直出不同也。
山谷《猩猩毛笔》云:“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工炼得唐人法。“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乃其戏笔,而学宋诗者多仿之。
《隐居诗话》云:“山谷好取南朝人语之未经用奇字,缀辑成诗,故句虽新
而不浑厚。”
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自山谷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钅享、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为法嗣。其中知名之士,诗句传世,为人所称道者数人。
子瞻之文,方可与子美之诗作匹,皆是匠心操笔,无所不可者也。子瞻作诗,亦用其作文之意,匠心纵笔而出之,却去子美远矣。
子瞻《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可谓之茶经,非诗也。
诗须矜贵,“春宵一刻值千金”,岂可哉!
苏、黄以诗为戏,坏事不小。
读子瞻长篇文,惟恐其尽;读子瞻长篇诗,惟恐其不尽。
介甫云:“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唐人贵秀之句也。又有“水泠泠而北去,山靡靡以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又有云:“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皆非宋人能造之句。
李光忤秦桧,安置藤州,赠伴送使臣云:“马蹄惯踏关山路,他日重来又送谁?”左经臣送许少尹至白沙不及,作诗云:“短棹无寻处,严城欲闭门。水边人独立,沙上月黄昏。”皆唐人诗也。
宋僧道潜《临平道中》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清颖极矣,尚非唐诗,景中无意故也。其“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皆佳绝。
许民表作《虞美人花行》云:“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烟烬灭。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座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夜听楚歌时。滔滔逝水流今古,楚汉兴亡两丘土。当年遗事久成空,慷慨尊前为谁舞?”此诗有筋节,远胜苏、黄。讹为曾布夫人魏氏作者,非也。
山谷专意出奇,已得成家,终是唐人之残山剩水。陆放翁无含蓄,皆远於唐。
王禹玉为翰林学士,典内制十八年。尝祭大社,题诗斋宫云:“邻鸡未唱晓骖催,又向灵饮福杯。自笑治聋知不足,明年强健得重来。”唐人诗也。“社酒治聋”,唐、宋谚语。“强健”二字深远。
山谷之“春将国艳熏花色,日借黄金映水纹”,介甫之“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皆有斧凿痕。
真西山《宫中帖子》云:“直将底事消长日,《大学中庸》两卷书。”纵欲规讽,在诗各有其体,如此出语,谓之不自重。取厌取轻,伊川之方长不折亦然。
宋人好句有可入六朝、三唐者,何可没之?五言如张文潜云:“漱井消午睡,扫花坐晚晾。众绿结夏帷,老红驻春妆。”杨徽之云:“戍楼烟自直,战地两长腥。”又云:“新霜染枫叶,皓月借芦花。”卞震云:“雨壁长秋菌,风枝落病蝉。”妓单氏《赠陈希夷》云:“帝王师不得,日月老应难。”僧惠崇《长安》云:“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多。”又云:“岭暮青猿急,江寒白鸟稀。”“归禽动疏竹,落果响寒塘。”“野人传相鹤,山叟学弹琴。”“掩门青桧老,出定白髭长。”“河旗”。“露下牛羊静,河明桑柘空。”“卷幔来风远,移床得月多。”“白浪分吴国,青山隔楚天。”《隐静寺》云:“空潭闻鹿饮,疏树见僧行。”《梅鼎臣河亭》云:“旷野行人少,长河去鸟平。”“月高山舍迥,霜落石门深。”《送卢经西归》云:“雪多秦水迥,€尽汉山孤。”“夜阑潮动舸,天迥月临城。”《悲使君》一本无此三字。《早行》云:“繁霜衣上积,残月马前低。”《秋夕》一本无此二字。云:“磬断蛩声出,峰回鹤影沈。”“移家临丑石,租地得灵泉。”“午食下林鸟,夜禅移冢狐。”“扇声犹泛暑,井气忽生秋。”“残月楚山晚,孤烟江庙春。”“梵容分古像,唐语入新经。”“山色临巴迥,江流入汉清。”“湘€随雁断,楚路背人遥。”《林甫河亭》云:“古路随冈起,秋帆转浦斜。”《湖山》云:“片月通萝径,幽€在石床。”《塞下》云:“离碛雁冲雪,渡河人上冰。”“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落潮鸣下岸,飞雨暗中峰。”《除夜》云:“寒灯催腊尽,晓角唤春归。”“雁行沈古戍,雕影转寒沙。”“景霁█回合,秋生树动摇。”“惊蝉移古柳,斗雀堕寒庭。”“坐石█生衲,添泉月入瓶。”“万国无刑治,三边不战平。”“雪残僧扫石,风动鹤归松。”“风暖鸟巢木,日高人灌园。”《杨都官池上》云:“竹风惊夜鹤,潭月戏春鱼。”“圭窦先知晓,盆池别见天。”“海人来相鹤,山下听琴。”《送吴袁州》云:“鸟瞑风沈角,天清月上旗。”“古戍生烟直,平沙落日迟。”“拂石€离帚,烹茶月入铛”。“远屿迎樯出,疏林带岸回。”《高█书斋》云:“品书逢名士,横琴忆古贤。”“█阴移汉塞,石色入秦天。”“地遥群马小,天阔一雕平。”《猎骑》云:“长风跃马路,小雪射雕天。”《高略书院》云:“古木风烟尽,寒潭星斗深。”陈亚云:“浪平天影接,山尽树根回。”赵师民云:“麦天晨气润,槐夏午阴清。”刘师道《荷花》云:“有路期奔月,无媒与嫁春。”陈尧佐《潮州召还》云:“君恩来万里,客路出千山。”丁谓云:“梅花过岭路,桃叶渡江船。”李拱云:“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坡。”李堪云:“海月随帆落,溪花绕驿流。”《退居》云:“雨密丝桐润,潮平钓石沈。”晏元献云:“东阳诗骨瘦,南浦别魂消。”江任云:“珠盘临路泣,斗印入乡提。”周启明《近臣疾愈》云:“一丸童子药,五返使臣车。”钱惟演云:“客客孤烟起,征衣暮雨凉。”李太仆《北使》云:“汉帜随移帐,燕鸿伴解鞍。”孙永兴《荷花》云:“泪有鲛人见,魂须宋玉招。”刘筠《陕州云:“角迥含秋风,桥长断洛尘。”刘潭州云:“洛田荒二顷,楚水涨三篙。”《槿花》云:“吴宫何薄命,楚梦不终朝。”《宫词》云:“难消守宫血,易断舞鸾肠。”又云:“虹跨层台晚,萤飞夏苑凉。”《荷花》云:“湔裙无限水,障袂几多风?”《赠僧》云:“吟馀€散叶,谈久尘遗毛。”《楚中》云:“笼禽思陇树,洞犬识秦人。”《禁中》云:“万年宫省树,五色帝家禽。”宋初人诗云:“醉轻浮世事,老重故乡人。”晏临淄《宴集》云:“春风任花落,流水放杯行。”李询《内苑双竹》云:“日回龙并影,风过凤联声。”杨茂卿云:“河势昆仑远,山形菡萏秋。”孟贯《寄张山人》云:“扫叶林风後,拾薪山雨前。”潘天锡《道观》云:“风便磬声远,日斜楼影长。”寇莱公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熊皎《早行》诗云:“山前犹见月,陌上未逢人。”《山居》云:“果熟秋先落,禽寒夜未栖。”李范《经王山人故居》云:“鹤归秋汉远,人去草堂空。”陈甫《感怀》云:“一雨洗残暑,万家生早凉。”《村居》云:“暮鸟归巢急,寒牛下陇迟。”又云:“狗监传新赋,鸡林购近诗。”韩维云:“青烟人几家,绿野山四抱。”文与可云:“几夜碍新月,半江无夕阳。”谢逸云:“山寒石发瘦,水落溪毛凋。”孟嘏云:“诗酒独游寺,琴书多寄僧。”王纶之女《题金山寺》云:“涛头风滚雪,山脚石蟠虬。”唐子西云:“草青仍过雨,山紫更斜阳。”僧悟清云:“鸟归花影动,鱼没浪痕圆。”洪觉范云:“文如水行地,气若春在花。”可士云:“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惠山寺》云:“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陈智夫云:“花笑似留客,鸟鸣如唤人。”僧可朋云:“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叶沆云:“夜庭和月静,秋户拂█开。”李█云:“水光先见月,露气早
知秋。”陈无己晚君实云:“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晏殊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魏野云:“成家书满屋,添口鹤生孙。”“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山谷《赋野无遗贤》云:“渭水空藏月,傅山深锁烟。”王度云:“█生坐来石,风掩读残书。”又云:“危红赊晚景,涨绿上平沙。”又云:“樵斧和€斫,渔蓑带雪披。”七言如赵师民云:“委地露花啼晓泪,拂堤烟柳弄春容。”“晓莺帘外千专啭,芳草阶前一尺长。”黄孝先《重五》云:“风檐燕引五六子,露井桃开三四花。”唐仁杰《元阁》诗云:“█便宜千里目,日长先作半城阴。”郑文宝《送人归湘中》云:“满帆西日催行客,一夜东风落楚梅。”《南行》云:“失意惯中迁客酒,多年不见侍臣花。”薛映《送人知鄂州》云:“黄鹤晨霞傍楼起,头陀秋草绕碑荒。”吴淑《送人致仕》云:“洛殿夜凉初阁笔,渚宫晚岁得悬车。”刘师道云:“南浦未伤春草碧,北山仍愧晓猿惊。”《残花》云:“金谷路尘埋国艳,武陵溪水泛天香。”《春雪》云:“青帝翠华沈物外,素娥霜影吊€端”。《湘中》云:“逝波帝子今何处?梦草王孙怨未归。”李宗谔《春郊》云:“一溪晓绿浮██,万树春红叫杜鹃。”《赠苏承旨》云:“《金銮後记》人争写,玉署新碑帝自书。”李建中《送人》云:“山程授馆闻鸿夜,水国还家欲雪天。”钱熙《送人拜扫》云:“鹤归已改新城郭,牛卧重寻旧墓田。”吕夷简云:“梅无驿使飘零尽,草怨王孙取次生。”《九日集》云:“人归北阙知何日?菊映东篱似去年。”《寒食》云:“人为之推初禁火,花愁青女再飞霜。”宋绶《送人》云:“奇材剑客当前队,丽赋骚人托後车。”又云:“江涵帝子飞阁,山际真君鹤驭天。”又云:“楚泽伤春怨██,长安索米愧侏儒。”周启明《送提刑》云:“鸱夷江上█田稔,牛斗星边贯索空。”钱昭度《华山》云:“人间路到三峰尽,天下秋随一叶来。”钱惟演《洛都》云:“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途中》云:“雪意未成€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郑文宝《赠园》云:“水暖凫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叶金华云:“柔桑蔽野鸣雏雉,高柳含风变早蝉”。章安南云:“岭€夏变梅蒸早,越雨秋藏桂蠹多。”永潭州《夏日》云:“€容倏变千峰险,草色相沿百带长。”《新蝉》云:“翼薄乍舒宫女鬓,蜕轻全解羽人尸。”又云:“荷心出水终无定,萝蔓从风莫自持。”又云:“藻井风高蛛坏网,杏园春暖燕争泥。”《洞户》云:“密锁香风深处户,乱飘梨雪晓来天。”《属疾》云:“风帘鸱笑厨烟绝,月树乌惊药杵喧。”臧谋《梅花》云:“绿杨解语应相笑,漏泄春光却是谁?”杨万毕《梧桐夜雨》云:“千里暮€山已黑,一灯孤馆醉初醒。”钱昭度《灯》云:“绣被梦惊中酒後,朱门人语上朝时。”梅圣俞《送夏辣守长安》云:“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熊皎《闲居》云:“深逢野草堪为药,静见樵人恐是仙。”又云:“厌听啼鸟梦醒後,慵扫落花春尽时。”杨徽之云:“杳杳烟芜何处尽,摇摇风柳不胜垂。”李维云:“谪去贾生身健否?秋来潘岳鬓斑无?”又云:“偶题岩石█生笔,█绕松庭露湿衣。”李范云:“钓叟无机沙鸟睡,禅师入定白牛█。”僧文喜《失鹤》云:“一向乱€寻不得,几回临水待归来。”杨凫云:“背日流泉成冻早,逆风归鸟赴巢迟。”曹崧《经友故居》云:“鹿眠荒圃寒芜白,鸦噪残阳败叶飞。”张文潜《上巳日会西池》云:“翠浪有声黄帽动,春风无力彩旗垂。”山谷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介甫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僧参寥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张文潜云:“白头青鬓有存没,落日断霞无古今。”山谷途中雪诗云:“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介甫云:“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王康功云:“千山送客东西路,一树照人南北枝。”僧道潜云:“数声柔橹苍范外,何处江村人夜归?”陈智夫云:“野花临水数枝恨,芳草连天千里情。”吴仁璧之女云:“为惜苔钱妨换砌,因怜山色旋开樽。”王感化《怪石》云:“草中误认将军虎,山上曾为道士羊。”王著《蝴蝶》云:“今夜若栖芳草里,为传消息到王孙。”觉范云:“含风广殿闻棋响,度日长廊转柳阴。”晏殊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介甫云:“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头。”王随《宫词》云:“一声啼鸟禁门静,满院落花春昼长。”胡恢云:“建业关山千里远,长安风雪一家寒。”山谷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冯定远云:“宋人诗逐字逐句讲不得,须别具一副心眼,方知他好处。唐人诗工夫细,宋人不如也。明人诗却须一句一字推敲,方知他不好处。”
江山之秀,有所偏注。北宋诗犹可则,辽无传人;南宋诗落节,《中州集》反有佳者。又如杨奂《录汴梁宫人语》云:“一入深宫里,经今十五年。长因批帖子,呼到御床前。”二云:“岁岁逢元夜,金蛾闹簇巾。见人心自怯,终是女儿身。”三云:“殿前轮直罢,偷去赌金钗。怕见黄昏月,殷勤上玉阶。”四云:“翠翘珠掘背,小殿夜藏钩。蓦地羊车至,低头笑不休。”五云:“内府颁金帛,教酬贺节盘。两宫新有旨,先与问孤寒。”六云:“人间多枣栗,不到九重天。长被黄衫吏,花摊月赐钱。”七云:“仁圣生辰节,君王进玉卮。寿棚兼寿表,留待北还时。”八云:“边奏行台急,东华夜启封。内人催步辇,不候景阳钟。”九云:“画烛双双引,珠帘一一开。辇前齐下拜,欢饮辟寒杯。”十云:“圣躬春阁内,只道下朝迟。扶杖朝无力,红绡贴玉肌。”十一云:“今日天颜喜,东朝内宴开。外边春事动,诏遣教坊回。”十二云:“驾前双白鹤,日日候朝回。自送鸾舆去,经年竟不来。”十三云:“陡觉文书静,相将立夕阳。伤心宁福位,无复夜薰香。”十四云:“二后睢阳去,潜身泣到明。却回谁敢问,校似有心情。”十五云:“为道围城久,妆奁斗犒军。入春浑断绝,饥苦不堪闻。”十六云:“监国推梁邸,初头静不知。但疑墙外笑,人有看宫时。”十七云:“别殿弓刀响,仓皇接郑王。尚愁宫正怒,含泪强添妆。”十八云:“一向传宣唤,谁知不复还。来时旧针线,记得在窗间。”十九云:“北去迁沙漠,诚心畏从行。不如当日死,头白若为生?”今日读之,情事如见。奂又《读汝南遗事》七绝云:“轵道牵羊事已非,更怜行酒著青衣。里头婢子那知此,争逐君王烈焰归。”“六朝江水故依然,隔断中原又百年。长笑桓温无远虑,竟留王猛佐苻坚。”《长安感怀》诗曰:“此心直欲作东周,再到长安已白头。往事无凭空击节,故人何处独登楼?月摇银海秦陵夜,露滴金茎汉殿秋。日落酒醒双泪下,几时清渭向西流?”优柔含蓄,大抵金人诗胜于宋人。
宋人学问,史也,文也,词也,俱推尽善,字画亦称尽美,诗则未然,由其致精于词,心无二用故也。大抵诗人,不惟李、杜穷尽古人,而後自能成家,即长吉、义山,亦致力於杜诗者甚深,而後变体。某集具在,可考也。永叔诗学未深,辄欲变古。鲁直视永叔稍进,亦但得杜之一鳞只爪,便欲自成一家,开浅直之门,贻忄吴于人。迨江西派立,胥沦以亡矣。
宋诗最繁,披沙十年,不见黍金,既不堪读,而又不可不读。
黄公于诗有深得,而又能详读宋人之诗,持论至当。阅其诗话,则宋诗之升降得失毕在,无读宋诗之苦矣。故详载之于左方。
黄公曰:“诗贵气格,宋人误以气质当之,遂以生硬为高,鄙俚为朴,数名家始之,末流益甚。如王庭《送胡澹庵》‘痴儿不了公家事’,口角轻薄,‘男子要为天下奇’,有悻悻之状。俞秀老‘夜深童子唤不醒,猛虎一声山月高’,岂是佳事,而可入诗。至其折句法,尤可憎。如胡考‘鹦鹉杯宜酌清浊,麒麟阁懒画丹青’,令人呕哕。而杨次公之”‘八十丈虹晴卧影,一千顷玉碧无瑕’,僧显万‘河摇星斗三更後,月挂梧桐一丈高’,总落粗俗。而黄白石咏雪,‘欲缩天人散花手,放渠奔走赴晨炊’,酸鄙扭捏。即刘过之‘放开笔下闲风月,收拾胸中旧甲兵’,亦非雅谈。
“宋人力贬绮靡,求高淡,而随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满,移个柴门傍竹开’,二虚字恶甚。其子复古‘一心似水惟平好,万事如棋不著高’,高菊间‘主人一笑先呼酒,劝客三杯便当茶’,彼自以为入情切事,而却是村儿之语,徒供後人捧腹。更有‘山如仁者寿,水似圣之清’,太学究气。‘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麽青’,皆伤风雅。”
“宋人好用成语入四六,後并用之于诗,故多硬戆。如丁黼《送钱尉》云:‘不能刺刺对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食生不化。范石湖《营寿藏》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直欲笑杀。”
“宋人作诗极多蠢拙,而论诗过于苛细,止供识者一噱耳。如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乃写目前之景耳。刘贡父曰:‘夕阳迟’系‘花’,‘水漫’不须‘柳’。渔隐曰:‘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二说于诗何益?又如‘袖中谏草朝天去’,议者谓进谏必以章疏,无用疏草之理。安知非疏已上达,袖中乃留其草乎?”乔谓东汉章草,以写奏而名,纵不如黄公言,“草”字非杜撰也。
又曰:“‘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年年检点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最为粗直,宋人反称之。杜牧《华清宫》、《赤壁》诗,反而敲朴。”乔谓徐恒山言“二乔乃皖城事,用于赤壁为不审。”如是说诗,真是可怜。 又曰:“宋初诗人,全学晚唐,气格不高,而中联特多秀色。如李建中《怀湘南旧游》云:‘静寻绿径煎茶寺,遍上红墙卖酒楼。’杨徽之《汉阳晚泊》云:‘疏钟未彻闻寒雨,斜月初沈见远灯。’《僧舍》云:‘偶题岩石█生笔,█绕松庭露湿衣。’赵湘《春夕》云:‘醉醒风傍池边起,坐久月从花上来。’王操
‘倚槛白€供醉望,搘筇黄叶落吟身’。皆晚唐清警句也。”
“潘阆诗本于无可,间有诙气。《夏日宿禅院》诗最佳,子瞻酷爱其‘晚凉知有雨,院静若无僧’。而《渭上秋夕》云:‘残阳初过雨,何树不鸣蝉?’《落叶》云:‘几番经夜雨,一半是秋风。’其後变而为杨、刘,正如久处萧寺孤村,又必羡玉楼金屋。” “魏野善写坞壁间事,如‘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田园之趣宛然。但句俊而体轻,轻则率,率则易俗,所以有‘有名█富贵,无事小神仙’等恶道语。曹良弼《过友人隐居》云:‘旋收松上雪,来煮雨前茶。’鲁交《江干》诗云:‘远山碧千里,夕阳红半楼。’皆佳。”
“林逋泉石自娱,故诗清绮绝伦。时有晚唐卑调弱句。如《孤山寺》‘破殿静披荠臼古,斋房试酪奴春’,《峡石寺》‘灯惊独鸟回晴坞,钟送遥帆落晚汀’,俱工。又如‘伶伦近日无侯白,奴朴当时有卫青’,‘返照未沈僧独往,长烟如淡鸟横飞’,‘松门过水无重数,石壁看霞到尽时’,‘五亩自开林下隐,一樽聊敌世间名’,‘千里白€随野步,一湖明月上秋衣’,‘烟含晚树人家远,雨湿春风燕子低’,诚一时之秀。鹤诗云:‘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洲。’妙矣。而永叔云:‘万里秋风天外意,日斜啄岸边苔。’寄趣更远。至和靖云:‘白公睡阁幽如画,张祜诗牌妙入神。’‘不会剃头无事者,几人能老此禅扃。’狼籍甚矣!”
“宋初九僧诗,俱宗阆仙。惠宗居七,宇昭居八。崇画家宗匠,《撰句图》百联,余尤爱其‘归禽动束竹,落果响寒塘’,‘鸟归松堕雪,僧定石沈█’,‘空潭闻鹿饮,疏树见僧行’,‘繁霜衣上积,残月马前低’,‘磬断蛩声出,峰回鹤影沈’,‘枕风吹发乱,岩溜溅棋寒’,‘禽寒时动竹,露重忽翻荷’,‘落潮鸣下岸,飞雨暗中峰’,‘惊蝉移古柳,斗雀堕寒庭’,诗意画景俱妙。《古今诗话》纪寇莱公招崇于池馆,分题,崇得池鹭,限‘明’字韵,自午至晡,五押得之云:‘雨歇芳塘溢,迟回不复惊。曝翎沙日暖,引步岛风清。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主人池上凤,见尔忆蓬瀛。’莱公称善。此诗惟结句带谄。”乔曰:“诗须写我心入古人模范耳,偷势亦是贼。且自心被束,不得清出,古诗既多,自必有偶同者。我既不偷,同亦何讳。惠崇诗句如此,宁屑作贼!‘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亦是偶同,妒其才句者妄加描画。”
“僧宇昭有‘馀花留暮蝶,幽草恋斜阳’。”
“西昆杨亿、钱惟演、刘筠诗,经营位置,备极苦心。大年有《梨》诗云:‘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诸月溜津。’思公《苦热》云:‘雪岭却思回博望,风窗犹欲傲羲皇。’後人谁及得?诸公亦不事使事,子仪有‘旧山鹤怨无钱买,新竹僧同借宅栽’,大年有‘梅花绕槛惊春早,布水当檐觉夏寒’,思公有‘雪意未成€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欧公诋之,谬也。”乔曰:“诗文自有正道,著不得褊心。李献吉怒宾之,故矫其诗,终不成造就。欧公怒惟演,既已诬贬其先世,诗亦从而诋之。今观欧公诗,能胜杨、刘、钱三公否?█自锢一世思路耳。”
“王禹偁秀韵天成,如‘扫苔留嫩绿,写叶惜残红’,‘莺花愁不觉,风雨病先知’,《题张居士溪居》‘病来芳草生渔艇,睡起残花落酒瓢’,《赠潘阆》‘江城卖药尝携鹤,古寺看碑不下驴’,《赠张录事》‘上直未归红药院,供吟先得白█洲’,虽学乐天,得其清不得其俗。寇莱公,人多称其‘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余更喜其‘数峰横夕照,孤笛起江船’。”
“梅、欧、江、谢俱出于晏氏之门,然殊自作,实西昆体也。其《安昌侯》诗曰:‘莲勺移家近七迁,鲁儒章句世相传。关中沃壤通泾渭,堂上繁华逐管弦。身服儒衣同蔡义,日将卮酒对鼓宣。高坟丈五阳陵外,千古朱█气凛然。’自尾匀称。(乔谓此诗不称殊之为人,次句“儒”字易“齐”字,则有本领。)《送人知洪州》云:‘干斗气沈龙已化,置刍人去榻犹悬。’诚警炼精切。”
“李宗谔《南朝》诗云:‘仙华玉寿晓沈沈,三阁齐€复道深。平昔金铺空废苑,于今《玉树》有遗音。珠帘映寝方成梦,麝壁飘香未称心。惆怅雷塘都几日,吟魂醉魄已相寻。’组练不及钱、刘,末句则妙。”
“大宋《落花》诗‘泪脸补痕劳獭髓’,用邓夫人事也,诗意细而曲矣!‘舞台收影费鸾肠’,孤鸾不舞,花枝倚风,有似于舞,妙在‘影’字似幻似真,说得圆活。花落则影收,鸾应思之,不可以辞害志也。(乔谓诗思至此,终是无情,义山《落山》诗不然。)尝叹二诗之妙易见。夏竦独以通篇不出‘落’字,许事业过其弟祁。子京果终于侍从,人服竦精鉴。余谓是富贵人相诗法,风骚家不尔。颧公《春夕》诗‘花低应露下,月暗觉€来’,风致飘然。结云‘无言聊隐几,万物一█台’,陋腐。”
“小宋镂刻逊兄,韵度殊胜。《守成都春宴北园》云:‘天意歇馀芳,人间日始长。落花风观阁,睡鸭雨池塘。稍倦持螯手,犹残婪尾觞。春归无所预,羁客自回肠。’《十日宴江渎亭》曰:‘节去欢犹在,宾来赏倍延。悠扬初短日,凄紧乍寒天。霁沼原非涨,秋花自少妍。蚁留新献酎,蕙续不残烟。戏██冲馀藻,游龟避折莲。流芳真可惜,从此遂凋年。’善状景候,兼有唐人音节。《遭劾出知毫州》曰:‘歌管嘈嘈月露前,且将身世付酡然。漫夸鼷鼠机头箭,不识醯鸡瓮外天。青史有人讥巧宦,黄金无术治流年。君看醉趣兼醒趣,始觉灵均更可怜。’于昆体加排宕矣。《出守还拜承旨》云:‘伤禽纵奋愁疮重,廊马虽还
笑齿长。’尤善写出意。”
“一代伟人,不可拘以诗句。而韩魏公《春阴》诗云:‘草湿漫铺留醉席,榆寒难掷买春钱。’大是风致。”
“赵清献《除夕》云:‘漏促已交新岁鼓,酒阑犹剪隔宵灯。’《饯别》云:‘为逢萧寺千山好,不惜兰舟一日留。’清味可啜。”
“蔡君谟初学西昆,後溺于欧、梅,始变其体,而五言古外,洗涤不净。西昆人本不同,昌谷意奇,玉溪思奥,无不首尾贯彻;其外腴中枯,以瑰奇掩其错杂者,惟温氏长篇耳。宋人学之,惟袭其貌。如君谟之‘庭院廉帷一齐下,红蜡阴沈霜满瓦’,又云‘鸡头软熟七月终,举手分传玉杯把’无怪欧、梅之识斥也。其幽思藻句,亦不可掩。如‘晓市人烟披霁旭,夜潭渔火斗寒星’,‘叠█对日茜,斜雨著虹明’,‘山樵斫晚日,野火著寒€,’岂不胜于枯淡。其‘龛明干像日’,却不韵,‘波起一滩雷’,奇甚。绝句最妙,《忆从尹师鲁宿香山石楼》云:‘霜后丹枫照曲堤,酒阑明月下前溪。石楼夜半€中啸,惊起沙禽过水西。’《春日》云:‘东风吹雨湿秋迁,红点棠黎烂欲然。拟卖芳华赠年少,紫榆春浅未成钱。’风流旖旎。其《ガ阳行》不灭元结《舂陵行》。今人以‘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纵使晴明无雨色,入€深处亦沾衣’,为张旭自画所作,不知是君谟也。”
余靖《子规》诗‘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唐人胜场也。‘雾昏临水寺,风劲欲霜天’,亦妙。尚仍贾岛、姚合,宋初之风也。僧秘演‘久雨寒蝉少,空山落叶深。危楼乘月工,远寺听钟寻’,有无可之遗意。”
“欧公古诗,叙事处累千百言,不枝不衍,宛如面谈;惜其意尽言中,无复馀意,而曲折变化处亦少。欧学韩,韩本别体,佳处不易得,徒浅直耳!且又有赋而全无比兴。(乔谓今皆坐此病,不独欧公。)《庐山高》自许甚重,然仅仅铺叙,别无意味;至‘君怀磊落’以下,横空盘硬语,实伧父耳!《琵琶引》前篇散叙处,已是以文为诗,至‘推手为琵却手琶’,训诂语矣。後云‘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不识寒云出塞苦,岂知此声能断肠’,稍鸣咽可诵。後篇亦落议论。结处‘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点染稍为有情。(乔谓结亦无味。)此以追踪乐天《妇人苦》、《李夫人》诸篇犹大远在,欲比李、杜,夸父逐日也,诗至庐陵,真是一厄。如《飞盖桥望月》云:‘乃于其两间’,‘矧夫人灵’,‘而我于此时’,开後人无数恶习。永叔本秀冶之才,忽尔嗜痂,竟成逐臭。作近体诗,便露本质,虽慕平淡,逸韵自饶。其《苏主簿洵挽歌》曰:‘布衣驰誉入京都,丹俄惊返旧闾。诸老谁能先贾谊?君王犹未识相如。三年弟子行丧礼,千两乡人会葬车。我独空斋挂尘榻,遗编时读子云书。’《游石子涧》曰:‘席间风起闻天籁,两後山光入酒杯。泉落断崖舂壑响,花藏深崦过春开。’《送目》曰:‘长█是柳曲妨回首,小苑花深碍倚楼。楚径蕙风消病渴,洛城花雪荡春愁。’俱极风流富贵之致。《咏柳》曰:‘长亭送客兼迎客,费尽长条赠别离。’态度绰约。”
“苏舜钦耻与梅圣俞齐名,而诗唯粗豪。垂虹桥云‘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沈沈卧彩虹’,已大不堪。又有‘佛地化为银世界,仙家多住玉楼台’,当为圣俞所耻。宁取‘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稍有清气。”
“梅尧臣诗诚有品,而恶拙者亦复不少,名重招责,益动人口。读杨、刘诸公诗,如入季伦之室,绮疏绣闼,丝竹肥鲜,忽见葭墙艾席,菁羹橡饭者,反觉高致,故欧与之把臂入林,一时俱为倾动也。诸人不知矫枉之意,如‘青苔井畔雀儿斗,乌桕树头鸦舅鸣。世事但知开口笑,俗情休要著心行’,及蟹诗之‘满腹红膏肥似髓,贮盘青壳大于杯’,亦甚推之。风气既移,前之美谈,後之笑具矣。凡诗文之累,不由谤者,而由于誉者,可畏哉!”
“宋之诗文,皆至庐陵一变,有功于文,有罪于诗。自所作者害人浅,论他人诗害人深。宛陵虽尚平淡,其始犹有秀气,中岁後始不堪耳。苟非群儿推奉,不敢毅然自恣,大伤雅道,岂非永叔使之然哉!晦亦云:‘圣俞诗非平谈,乃枯槁。’公论也。然精腴雅洁,不乏佳句。如‘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犬鸣林外火,笛响月中村’。‘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春风》之‘吹花拥细草,送雨来高阁。江燕倚身轻,逆飞前复却’。《发匀陵》曰:‘孤村望渐远,去鸟飞已先。向晚€漏日,微光人倚船。’《夏日对雨》云:‘日日城头雨,还添湖上波。窗中人自听,门外潦应多。不畏禾生耳,还愁麦化蛾。吾庐无所有,频看壁间梭。’生动却不平淡。”乔曰:“诗非一法所能尽,平淡孰如陶公,而垒块处殊不少,况他人乎?”
又曰:“梅诗有极佳处,有《拟张曲江咏燕》曰:‘眇眇双飞燕,长年与社违。任从新历改,只向旧巢归。永日当人语,轻寒逆雨飞。自亲梁栋惯,不识海鸥机。’捐躯殉国之语也。其《送滕寺丞归苏州》曰:‘驱车入蜀时,有弟母不往。留妇侍母旁,以子属妇养。昨得阊门书,妇子死泉壤。此心那得安,弃官提辔鞅。东驰三千里,鬻马求吴桨。吴桨速如飞,归来拜堂上。堂前去时树,已觉枝条长。岂无怀抱感,为寿酌春█盎。’欲解其悲,姑讽其孝也,不奖而劝,忠告善道极矣。温柔敦厚,梅诗之可敬在此。俗子称其‘焚香露莲泣,闻磬霜鸥迈’,既是诗人,何患无一二摹古好句?”
“陶弼素有盛名,其《兵器》诗,如‘自此两河间,寂寂无戎备。卒█喜夜歌,将老贪春睡。自此为太平,恍逾三十岁。戎昊乘我间,南驰贺兰骑。阳关久夜开,枢朽不可闭。阵€起秦雍,杀气横泾渭。使臣股忄栗奏,宰相嗔目议。佥曰亟发兵,坚子坑甚易!仓皇筑边垒,未战力先瘁。逼迫开库兵,土蚀锋█锐。防秋采旧屯,推毂谋新寄。师复从中御,进退由阍寺。权轻号令冗,两战无遗类。吾兵自此丧,有诏新其制。朝廷急郡县,君县急官吏。官吏无他术,下责蚩蚩辈。耕牛拔筋角,飞鸟秃翎翅。截会稽空,铁烹堇山碎。供亿稍後期,鞭朴异他罪’。叙和戎忘备,仓卒用兵之害,最为酸恻。又其《出岭》曰:‘江势一两曲,梅稍三四花。登高休问路,█下是吾家。’可谓清绝。”乔曰:“含蓄甚深。”
“李觏《哀老妇》诗曰‘里中一老妇,行行泣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从二夫。寡时十八九,嫁时六十馀。昔日遗腹儿,今兹垂白须。子岂不欲养?母岂不怀居?繇役及下户,(乔曰:“此可知是新法之雇役也。”)财尽无所输。异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图’云云。泰伯,乃希文门下士。所赋绝似元丰、熙宁间事,垂老见之,不禁哀悼。此与陶弼《兵器》诗,可备鉴戒,不当忽也。”
“宋人先学乐天、无可,继学义山,故失之轻浅绮靡。梅都官倡为平淡,六一附之,仅在皮毛,未究神理,遂流于粗直。间杂长句,硬下险怪字凑韵,如山兕野麋,不复可耐。後虽屡变,而雅奏日湮,敷陈多于此兴,蕴藉少于发舒,求其意长笔短者,十不一二也。惟介甫诗,能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当其绝诣,实自可兴可观,特推为宋人第一。最妙者,乐府五言古也,七言律次之,七言古又次之。五方律嫌安排,七言律嫌气盛,而佳篇亦时有之。《送乔执中秀才》曰:‘薄饭午不羹,空炉夜无炭。寥寥日避席,烈烈风欺幔。谓予勿恶此,何为向子叹?长年客尘沙,无妇助亲爨。寒暄慰白首,吾弟才将冠。█回岁又晚,想见淮湖漫。古人一日养,不以三公换。田园在戮力,且欲归锄灌。行矣子诚然,光阴未宜玩。负米力有馀,能无读书伴?’前叙其不可不归,後微讽其复来,曲折婉转。介甫一生傲慢,此何温厚也?《送孙正之》曰:‘█山参差碧四围,溪水诘曲带城陴。溪穷壤断至者谁?予独与子相谐熙。山城之西鼓吹悲,水风萧萧不满旗。子今去此来无期,予有不可谁予规?’孙不以养归,故下语剀切。又《日出堂上饮》曰:‘日出堂上饮,日入未云休。主人笑而歌,客子叹以愀。指此堂上柱,始生在岩幽。雨露饱所滋,凌€亦千秋。所愿永久,何言值君收。乃令卑湿地,百蚁上穷锼。丹青空外好,镇压已堪忧。为君重去之,不使一蚁留。蚁力虽云小,能生万蚍蜉。又能高其楚,不使继者稠。语客且勿然,百年等浮沤。为客当酌酒,何预主人谋?’写怡堂燕雀,直堪痛心。末数句即《魏风》‘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也,实《风》、《雅》正传。又《我欲往沧海》曰:‘我欲往沧海,客来自河源。手探囊中胶,救此千载浑。我语客徒尔,当还治昆仑。叹息谢不能,相看涕翻盆。客止我且住,濯发扶桑根。春风吹我舟,万里空自存。’即是前意,乃变法之本也。介甫未相时,不胜感慨,故《详定试卷》则曰:‘当时赐帛倡优等,今日论才将相中。’《偶成》则曰:‘高论颇随衰俗废,壮怀难值故人倾。’《愁台》则曰:‘倾壶语罢还登眺,岸帻诗成却叹嗟。’相後则深愤异议,故《咏雪》则曰:‘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坚执自是,而有瞑眩瘳疾之意,故曰:‘何妨兴世嫌迂阔,自有斯人慰寂寥。’而《雨过》云:‘谁似浮€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则平生实志也。其诗亦甚妙。《定林寺》曰:‘众木凛交覆,孤泉静横分。楚老一枝筇,于此傲人群。城市少美蔬,想今困忄炎焚。且凭东北风,持寄岭头云。’又《定林》曰:‘漱甘凉病齿,坐旷息烦襟。因脱水还屦,就敷岩上衾。但留€对宿,仍值月相寻。真乐非无寄,悲亦好音。’无所不佳。七律佳句,如《僧舍》云:‘和风满树笙簧杂,霁雪兼山粉黛重。’《大风》云:‘纵涌万川冰柱立,分披千嶂土囊开。鲁门未怪爰居至,郑圃何妨御寇来。’《梅花》云:‘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赠陈正叔》云:‘已同元亮倾樽酒,更与灵均续旧文。’《金陵怀古》云:‘黄旗已尽年三百,紫气空收剑一双。’刻镂极工。其《送彦珍》云:‘握手百忧空往事,还家一笑即芳时。’《寄张先郎中》:‘胡床月下知谁对?蛮█花前想自随。’《寄友人》:‘一篇《封禅》才难学,五亩蓬蒿势易求。’淡淡写出,又好。《示妹》诗最佳:‘孟光求婿得梁鸿,庑下相随不讳穷。卓荦才名今日事,萧条门巷古人风。《五噫》尚与时多忤,一笑兼忘我屡空。六月尘沙不相贷,泫然搔首又西东。’自解自悲,想见文士家庭之乐。‘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佳时流落真何得,胜事蹉跎自可怜’,不堪多咏。”
“王█‘六鳌’、‘双凤’,尚不及唐人早朝应制。宫词多佳,工铺叙耳,非劝百讽一也。”
“█(张舜民?)《村居》云:‘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败荷》云:‘忍看夜影分残月,别送秋声入晚风。’又有‘宿雨阁€千嶂碧,野花弄日一村香’。山川乃分灵于斯人乎?集之不传,人累之也。”
“方子通,介甫友也。《红梅》之‘春风吹酒上凝脂’,最传人口,远胜毛泽民之‘东墙羞颊逢谁笑,南国酡颜强自持’之句也。” “温公诗绝无言及者,实自清醇。《哭张子厚》云:‘人生会归尽,但问愚与贤。借令阳虎寿,讵足骄颜渊!’固端人之语。最妙者,五言律《哀李牧》云:‘椎牛飨战士,拔距养奇才。虏帐方惊避,秦金已暗来。旌旗移幕府,荆棘蔓丛台。部曲依稀在,犹能话郭开。’《马援》云:‘一棺忠勇骨,飘泊瘴烟深。’《汉武》云:‘方士陈丹术,飘飘意不疑。€浮仲山鼎,风降寿宫祠。上药行当就,殊庭庶可期。蓬莱何日返?五利不吾欺。’又‘苜蓿花犹短,蒲萄叶未齐。更衣过柏谷,走马宿棠梨。逆旅聊怀玺,田间共斗鸡。犹思饮█露,高举出虹霓。’又‘长掩柴荆避寒暑,只将花卉记冬春’,‘行迳乍迂初见█,浮舟正好未生莲’,俱佳。”
“范纯仁‘倚锡静眠松下石,煮茶试竹间泉’,‘吟榻未移溪月上,醉巾长拂野€回’,‘长年已觉春如梦,远客惟应醉是家’,俱好句也。”
“刘敞《荒田行》云:‘大农弃田避征役,小农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来雨止生荆棘。县官募兵有著令,募兵如率官有庆。从今无复官劝农,还逐渔盐作亡命。’此诗方是大忧。”
“《击壤集》中《月夜》云:‘雨霁风自好,秋深天未寒。移床就阶下,看月出林端。有酒欲共饮,无琴可独弹。他时遇良友,此景复求难。’固自清嘉。”
又曰:“人谓曾子固不能诗,谬也。其‘凭阑到处临清此,开阁终朝对翠微’,‘诗书落落成孤论,耕稼依依忆旧游’,如此不能诗耶!《阅武堂》云:‘柳间自诧投壶乐,桑下方安佩犊行。’循良又儒将也。”
“鲜于亻先诗曰:‘一气斡元造,为功未尝烦。群生自生妄,天地亦何言。凫胫不可增,楮叶不可镌。欲益固为损,劳心非自然。不见平阳侯,醇酒聊终年。’刺新法甚婉。”
“诗至庆历,最畏俚俗,文同独能修饰。《起夜来》曰:‘晓窗明绿纱,蜀锦压春卧。横腮琥魄冷,惊起新梦破。玲珑转条脱,缥缈梳{髟委}{髟}。高轴响银床,时误君车过。’玉在瓦砾矣。如‘百促夜去,一雁领寒起’,‘归鸟乱飞叶,暮云凝远山’,‘暖垂到地,晴鸟语多时’,又云‘万岭逼€秋色里,一峰擎雪夕阳中’,‘惜去更看新画壁,记来重注旧题名’,《梅花》云‘破萼未深聊敌雪,收香不密任随风’,俱清丽可喜。又有‘检书防落烬,下幕恐遗香’。《海棠》云:‘为爱香苞照地红。倚栏终日对芳丛。夜深忽忆高枝好,把酒更来明月中。’尤自清越。”
“子瞻诗美不胜言,病不胜摘。大率多俊迈而少渊氵亭,得瑰奇而失详慎,多粗豪滑稽草率,又多以文为诗。然其才古今独绝。子瞻《闻子由不赴商州》曰:‘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和柳子玉过陈绝粮二首》云:‘南行千里成何事?一听秋涛万鼓音。’《过海》云:‘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矣。公诗本一往无馀,徐州後更恣纵。如《贾耘老水阁》云:‘爱酒陶元亮,能诗张志和。青山来水槛,白雨满渔蓑。泪垢添丁面,贫低举案蛾。不知何所乐?竟夕独酣歌。’写旷怀蕴藉。黄州诗尤不羁,‘小屋如渔舟,██水█里’一篇,最为沈痛。‘雨中看牡丹,依然暮还敛’,亦自惜幽姿,尤有雅人深致。其清空而妙者,如‘野阔牛羊同雁鹜,天长草树接€霄’,‘古琴弹罢风吹座,山阁醒时月照杯’,‘狙公欺病来分栗,水伯知馋为出鱼’,‘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俱佳。”
“子由才气不如兄,而有醇醪饮人之致。██则有‘远泛便成终日醉,幽寻不尽数家园’,‘帘中飞絮萦残梦,窗外啼莺伴独吟’。风景则有‘雨馀岭上█披絮,石浅溪头水蹙鳞’。排遣则有‘宦游底处非巢燕,归计何嫌诮沐猴’,‘士师憔悴经三黜,陶令幽忧付一酣’,‘懒将词赋占臆,频梦江湖伴蟹螯’。慰人则如‘旧传北海偏怜客,新怪东方苦饥。应笑长安居不易,空吟原上草离离’。使事则有‘岘首重寻碑堕泪,习池还指客横鞭。逃亡已觉依刘表,寒█应须礼浩然’。‘橐装已笑分诸子,吏道何劳问薛公’。《杂诗》则有‘苍然涧下松,不愿世雕刻。斧斤百夫手,牵挽千牛力。斫成华屋柱,加以缀衣饰。人心喜相羡,松心终自惜’。皆唐人诗也。北归颍上後诗,间杂诙谐,涉笔成趣。如《九日》云:‘酒悭惭对客,风起任飘冠。’《葺居》云:‘旋筑高墙护鸡犬,稍容嵇阮醉喧哗。’而《大桧》诗云:‘便令杀身起大厦,亦恐众材无匹敌。且留枝叶挠€霓,犹得世人长太息。’杰然不凡。”
“昔人评秦少游诗,‘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其‘支枕星河横醉後,入帘风絮报春深’,真好姿态。而‘屠龙肯自羞无用,画虎从人笑未成’,却自肮脏,不如介甫之‘鸡得失何须问,鹏█逍遥各自知’之老手。”
“晁补之视少游有骨气,如‘虚斋闭疏窗,竹日光耿耿。更无司业酒,但有广文冷。一怜出入独,自喜往还省。时作苦语诗,幽泉汲修绠’。又《视田赠弟》曰:‘一从学聱牙,世事百色废。卖牛姑补室,岁晚霜雪至。’大有古音。”
“山谷诗,当取清空平易者。如《曲肱亭》云:‘仲蔚蓬蒿宅,宣城诗句中。人贤忘巷陋,境胜失途穷。寒菹书万卷,零乱刚直胸。偃蹇勋业外,啸歌山水重。晨鸡催不起,拥被听松风。’不骄揉而作。生平病在好奇,又喜使事,究其所得,实不如杨、刘。咏弈之‘湘东一目诚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巧累于理。而‘霜林收鸭脚,春网荐琴高’,以鸭脚称银杏,是取其叶,以琴高作鲤,更不可。又《落星寺》诗云:‘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上句言山腰寮舍众多,下句出题外矣。(乔谓必是刺禅人,称郑称杨耳。)《猩猩毛笔》云:‘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虽题曰戏作,而使事天趣洋溢。至《接花》诗:‘雍也本犁子,仲由原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大雅扫地矣。(乔谓此与‘好风圣之清’,止可于长排律中,以见句法变换,短排律已不可用,况八句律乎?)坡诗伤于太尽,才大难降,笔走不守。鲁直颇能开辟,虬髯倔强海外耳。”
“陈师道以荐即得官正字,诗曰:‘扶老趋严召,徐行及圣时。端能几字正?敢恨十年迟。肯著金根误,亭辞乳妪讥。向来忧畏断,不尽鹿门期。’用事切当。《雪》诗云:‘木鸣端自语,鸟起不成飞’,不落色相。《九日寄秦觏》云:‘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九日清尊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独能无地落乌纱?’殊有陋巷不改其乐之意。或推後山直接少陵,其五言律诚有相近处,此体犹未尽,何况诸体,无可言直接耶!”
“苏门六子,文潜尤可喜。《海州道中》云:‘渡头鸣舂村径斜,悠悠小蝶飞豆花。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广化遇雨》云:‘撞钟寺门掩,晚霁尚残滴。相携下山去,尘静马无迹。归来解鞍歇,新月如破璧。但恐桃花源,回舟已青壁。’大是清越。七言律尤多秀句,如‘绿野染成延昼永,乱红吹尽放春归’,‘万顷泽空供雪意,一枝梅笑破冬严’,‘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青引嫩苔留鸟篆,绿垂残叶带█书’,‘归鸟各寻芳树去,夕阳微照还村耕’,脱尽尔时恶习。又‘何待挑琴知有术,未尝驱豆更无谋’,不减温、李。《春日杂书》云:‘昨日为雨备,今晨乃大风。临风谨自备,通夕雪迷空。备一常失计,尽备力难供。因之置不为,拱手受祸凶。当为不可坏,任彼万变攻。筑屋如金石,何劳计春冬?’只须此住,便有馀味。下云‘此道简且安,古来家国同’,说尽便索然。东坡《湖上夜归》云:‘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复舆湖上归,春风吹面凉。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苍苍。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尚记梨花村,时时闻暗香。’亦须只此住即妙。”
“贺铸方回工于词,而诗亦绝胜。如《放鹤亭》云:‘万顷白€山缺处,一庭黄叶雨来时。’《茱萸湾晚泊》云:‘荻浦渔归初下雁,枫桥市散只啼鸦。’《汉上属目》云:‘白€蒙山头,清川山下流。芳洲采香女,薄暮漾归舟。并蒂双荷叶,逢迎一障羞。持情不得语,大妇在高楼。’皆妙。”
“晁叔用冲之,无咎弟也。《田中行》有古趣。又有‘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俊气可味。”
“高士徐积仲车诗有唐音。《送王潜圣》末云:‘关西夫子虽迟暮,行笑行吟正安步。█川海上牧羊儿,解说公孙放豚去。’磊落有气度。”
“唐子西论诗可观,所作不逮。‘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警句也。馀语不称。‘山转秋光曲,川长暝色横’,亦佳。《初到惠州》曰:‘卢橘杨梅乃尔甜,肯容迁谪到眉尖!因行采药非无得,取足看山未害廉。辨谤若为家一喙,著书不值字三缣。老师补处吾何敢,政谓家风不敢谦。’‘老师’谓东坡,‘补处’用弥勒佛事。中联小有丰致。至《湖上》之‘佳月明作哲,好风圣之清’,文海泥犁也。”
“韩驹子苍《冬日》云:‘北风吹日昼多阴,日暮拥阶黄叶深。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顾藉微官少年事,病来那复一分心。’前写景,後写怀,随句而转,渐就衰飒,而恬让之致可掬。《夜泊宁陵》诗虽不高尚,无恶习,款段马也。曾、韩则本非千里才,惟蹄█耳。”
“北宋诗,但非宛陵、豫章二派,即多可喜。如刘《题半隐堂》曰:‘一堂图籍自陶冶,三径萧兰俱岁华。定非平恩许侯宅,会是仲长公理家。端居雅不烦屏当,佳设颇尝成咄嗟。惟我身数来往,徽弦一泛即生涯。’(乔谓此诗亦有宋人槎牙之气。)韦冠之《寄荆南故人》曰:‘馀生自是一虚舟,未害寻诗慰客愁。梅欲飘零犹蕴藉,柳才依约已风流。关心弟妹无黄犬,入梦江湖有白鸥。别後故人相念否?东风应倚仲宣楼。’二诗甚有风致。”
“洪觉范诗中名家,不当以僧论也。五言古诗,不独清气,用笔高老处,如记如画。近体诗如《石台夜坐》云:‘永与世遗他日忘,尚嫌山浅暮年心。冻云未放僧窗晓,折竹方知夜雪深。’《上远宿百丈》云:‘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明月在梅花。’秀骨嶷然。又僧遵式诗‘拾句书幽石,收茶踏乱█’,亦有清致。”
“李伯纪云:‘闻说飞蝗起自淮,势如风雨渡江来。吾家岁事何须虑,只恐人言不是灾。’得家信作,真贤宰相也。《记旧梦》、《泛舟循惠间》、《李嗣宗小圃》诗俱佳。”
“汪藻彦章《宁川驿》云:‘过眼风光一饷休,坐狂犹得佐名州。虽遭泷吏嗤韩子,却喜溪神识柳侯。尽日野田行罢亚,有时€峤听钩。会将新濯沧浪足,踏遍千岩万壑秋。’俊逸似大苏。又《醉别》云:‘双桨又乘清夜去,一樽聊发少年狂。’亦洒落可喜。胡澹乞斩王伦,被窜渡海,诗曰‘银山千叠酒微酣’,气概如此!”
“刘屏山、朱韦斋诗最可喜。韦斋《谒吴公路许借论衡复留一日》云:‘幽独不自得,驾言款斋庐。殷勤主人意,投辖恐回车。世途早已涉,此去将焉如?惟忧酒钱尽,使我诗肠枯。会合曾几何,可复自为疏?更当留一夕,帐中搜异书。’《送金确然归弋阳》曰:‘昔我€溪居,送子█溪█。重来问何时,笑指溪上█。一别四周星,坐此世事纷。衰颜两非昔,华发粲可耘。我缠风树哀,终日无一忻。子乃水菽忧,南北奔走勤。对床语未终,别意如丝棼。归梦尚随子,何当叹离群。’二诗有长厚之风。又咏芍药云:‘谁令玉颊红成点,如意痕轻琥珀多。’丰神婉媚。屏山绝句云:‘偶临沙岸立多时,淡淡烟村日向低。幽事挽人归不得,一枝梅影浸澄溪。’”乔谓绝似杨诚斋清淡诗。
“吕本中居仁有清致而多轻率。《柳州开元寺夏雨》云:‘风雨潇潇似晚秋,鸦归门掩伴僧幽。€深不见千岩秀,水涨初闻万壑流。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虎头燕颔非吾相,莫羡班超拜列侯。’《西归舟中怀通泰诸君》曰:‘一双一只路旁堠,乍有乍无天际星。乱叶入船侵败衲,疾风吹水拥枯萍。山林何谢谁方驾?诗语曹刘可乞灵?酒碗茶瓯俱不厌,为公醉倒为公醒。’韵度虽饶,终有缓颓之恨,皆韩子苍流弊。”
“事莫病于伪。欧、梅之矫钱、杨,未尽为诗害也,令欧任其秀冶,梅率其清温,原自名家。惟是笔力不高,饰为劲悍,遂流于粗鄙,而恶声出矣。鲁直好奇,兼喜使事,实阴效钱、杨而变其音节,致多矫揉诘屈,不能自然。然气清味冽,胸中亦自有权衡,故佳篇尚多。子苍逸韵天生,疏率自喜,转觉天趣有馀,结构不足,虽渊源豫章,实与鲁直相背。曾几茶山天性粗劣,又崇豫章之粗率,备得诸公之恶境而效之,故皆ㄋ噪之音。集中惟月诗之‘明时谅费银河洗,缺处应须玉斧修’为最警。而雪诗之‘一夜纸窗明似月,多年布被冷如冰’,岂曰诗耶!一瞽登坛,群盲振铎,自後论诗者日多,害诗也日甚。至江湖诗出,而此道遂沦长夜。大率宋诗三变,一变为伧父,再变为魑魅,三变为群丐乞食之声。《中州集》中,高者秀雅,卑者亦不至鄙俚。一时恶气,独集于东南,国之不祥,先见于笔墨耶?”
“选南宋诗,务取短中之长,一联一句亦收之,首尾求全,几无诗矣。陈与义简斋诗以趣胜,而受病于此,俊气终不可掩。如《雨晴》诗:‘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江涨》云:‘叠浪并翻孤日去,两津横卷半天流。’《送瑞安令》云:‘衣冠衮衮相逢处,草木萧萧未变时。聚散同惊一枕梦,悲欢各诵十年诗。山林有约吾当去,天地无情子亦饥。’虽无格调,语犹入情。陈渊几叟胜于简斋。《严陵钓台》云:‘溪山有底好?契贫士欲。取论生不侯,但喜梦非仆。携筇纵朝步,初日穿林麓。西风扶两腋,一举千里鹄。’意气不凡,下语新警。”
“周必大益公气骨不高,微有淹雅之度。如《咏园》云:‘回环自█三三迳,顷刻常开七七花。’有自然之致。(乔谓次句乃道得无情。)益公每举欧阳█警句示人,其有韵态者,有‘风色似传花信到,夕阳微放柳梢晴’,馀即寒陋。”
“诗若字字入道理,则一厄也。选元晦诗,惟取多兴趣者。如‘惆怅江头几树梅,杖藜行绕去还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乔谓後联有唐意,首联宋气重。)《咏雪》云:‘不应琪树犹含冻,翻笑杨花许耐寒。’甚妙。道学诗亦有佳句。如徐崇父《毅斋即事》云:‘苔色上侵█坐处,鸟声来和独吟时。’林{虍鬲}斋《送县丞》云:‘松厅莫笑无公事,蕖幕常能致俊流。’吕东莱云:‘径欲卜居从钓叟,垂杨缺处竹门开。’”
“陈傅良止斋《寄陈同甫》曰:‘古来才大难为用,纳纳乾坤著几人?但把鸡豚宴同社,莫将鹅鸭恼比邻。’上句即‘民之失德,乾糇以愆’之意。今观此两句,可见俗情浅虑,恩怨本无大故,而毁誉由之。同甫屡经患难,故以为戒。下云:‘世非文字将安█,身与儿孙竟孰亲?一语解纷吾岂敢,█应行道亦酸辛。’可为泪下。《冬夜感怀》云:‘已觉二毛嗔妇问,可堪一饭患儿多。’真境真语。
又有诗云:‘█璧袭缫藉,山龙饰衣裳。不闻遂古初,而兴自虞唐。毁车崇骑射,隶作篆籀藏。至今人便之,秦亦忽以亡。’又曰:‘累觞以为欢,班荆以为仪。交际贵如此,勿使至意亏。颇尝怪《小雅》,《鹿鸣》至《鱼丽》。宾主礼百拜,《六经》似支离。’重伤古道之不复也。次篇反语,令人自思,意真语亦雅。”
“宋人乐府尤远。叶水心《白词》曰:‘有美人兮来独处,陟彼南山兮伐寒█。挑灯细缉抽苦心,冰花织成雪为缕。不忧绝技无人学,只愁不堪嫁时著。郑侨吴札今悠悠,争看买笑锦缠头。’欢知音难得,又不忍决绝,徘徊婉转,无限风流。”乔谓此仅望见张、王耳,在宋已成绝作。
“刘宰《猛虎行》云:‘市有虎,毋妄言。当关虎士森戈█,市上一呼人驾肩。虎虽猛,那得前?市有虎,言非妄。君不见左冯翊,天下壮。斧斤声断林壑空,猛虎通衢恣来往。食人肉,饮人血,沈痛积怨那可说?凝香堂上紫烟浮,风流太守忧民忧。一朝下令开信赏,藉皮枕骨弥山丘。虎已灭,人患绝,夜永犹闻泣幽咽。泰山之侧如可居,子後夫前甘死别。’漫塘倡,西涯祖之。”
“晚宋人诗,有极佳而名不彰者。如吴龙翰诗云:‘妾心江岸石,千古无变更。郎心江上水,倏忽风波生。’又云:‘击筑复击筑,欲歌双泪横。宝刀重如命,命如鸿毛轻。’二诗有古乐府意。”
“洪适之‘青青河畔草,英英篱边菊。雅雅当窗女,濯濯手如玉。渊渊锦中意,粲粲未盈幅。藁砧天一涯,刀头误行卜。鉴怨新眉,谁教远山绿。’又迢
迢牵牛星,奕奕停梭女。寻盟整遥辔,缄情遵汉渚。欣宴未斯须,别愁眉已度。黄月不我留,残机忍重顾。翻羡巫山云,朝朝楚王遇’。深情秀致,全在结语弄姿,写出无聊之态。比拟汉人,在宋甚少。”
“裘万顷元量《雨後》云:‘秋事雨已毕,秋容晴为妍。新香浮█罢█亚,馀润溢潺。机杼蛩声里,犁锄鹭影边。吾生一何幸,田里又丰年。’《出门》云:‘出门复入门,吾行竟安之?携书北窗下,翻阅聊自怡。有怀千载人,掩卷还█欷。采采首阳薇,恋恋商山芝。一裘或终身,欣然钓江湄。斯人不可作,古道日式微。目前稻粱谋,凫雁方齐飞。青田寂无音,岁晚将畴依?慎勿出门去,尘埃染人衣。’元量生于豫章,略不沾其恶习,可敬也。其《见雪》诗尤见义烈之概。”
“隆兴後诗推范、陆、尤、杨。尤袤延之《海棠》诗:‘晓妆无力胭脂重,春睡方酣酒晕深。’又《苦雨》诗:‘十年江国水如淫,怕见三秋雨作霖。可念田家妨卒岁,须烦风伯荡层阴。禾头昨夜忧生耳,木德何时却守心?岁星守心,天下大丰。兀坐书窗诗作崇,寒蛩鸣咽伴愁吟。’”
“杨诚斋万里论诗最多妙语,自作则落粗豪一路。其《送丘宗卿帅蜀作》最有名,云:‘谕蜀宣威百万兵,不须号令自精明。酒挥勃律天西碗,鼓卧蓬婆雪外城。二月海棠倾国色,五更杜宇说乡情。少陵山谷千年恨,不遇丘迟眼为青。’(乔曰:“次联似征羌出塞,後半气不称前半。其‘倾国’虚用亦佳,‘杜宇’句弄姿好,二物皆蜀有也。”)又其《夜坐》诗:‘荒城日短溪山静,野寺人稀鹳雀鸣。’亦好。”
“选宋诗不可绳以古法,但汰其已甚者而已。吾于北宋爱子由,(乔谓不言介甫,尊之也。)南宋爱范成大至能。《代人赠别》云:‘一曲悲歌水倒流,樽前何计缓千忧?事如梦断无寻处,人似春归挽不留。草色黏天██恨,雨声连晓鹧鸪愁。迢迢绿浦帆飞远,今夜新晴独倚楼。’《南徐道中》曰:‘半生行路与心违,又逐孤帆擘浪飞。吴岫拥€遮望眼,楚江浮月冷征衣。长歌悲似垂垂泪,短梦纷如草草归。若使一廛供闭户,肯将青雀易柴扉?’《入秭归界》有云:‘幽禽不见但闻语,野草无名都着花。《鄂州》结句云: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用孙吴谣语能变化。《再渡胥口》曰:‘古来此地快蓬心,天绕明湖日照临。一雁€平时隐现,两山波动对浮沈。衰髯都共荻花老,醉面不如枫叶深。罾户钓徒来问讯,去年盟在肯重寻?’又有‘月从雪後皆奇夜,天向梅绕别有春’,‘鹏相安无可笑,能鱼自古不能兼’,俱有新趣。绝句则《衮州道中》云:‘松林断处前山缺,又见南湖数十峰。’《冬日杂兴》云:‘霜风扫尽千林叶,倚筇枝数鹤巢。’皆秀淡可喜。”
“余初读务观诗于《瀛奎律髓》选宋诗中,觉得洋洋盈耳,因极赏之。及阅《剑南集》,前意顿减。大抵才具无多,意境不远,善写眼前景物,音节琅然。篇中必有一联致语,葱翠欲滴。间出新脆语,如二月海棠,妖艳撩人。亦时有激昂之语,惟七律有之,因节取数篇于後。长篇惟《题少陵画像》,叙事如见。《江楼醉中》云:‘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理忧?’务观为石湖幕府,在局六年,以得纵怀。及守严州,思旧述怀云:‘桐吾故隐两经秋,小院孤灯夜夜愁。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溪山胜处身难到,风月佳时事不休。安得连€车载酿,金鞭重作浣花游。’此犹子美之思严武也。《後寓叹》曰:‘貂蝉未必出兜鍪,要是苍鹰忆下。彭泽径归端为酒,轻车已老岂须侯!千年精卫心平海,三日於菟气食牛。会与高人期物外,摩挲铜狄灞陵秋。’此当有後进妄生长短,如韩君平在夷门也。《书壁》有云:‘天下不知谁竟是,古来惟有醉差贤。过堂未悟钟当畔,睨柱谁知璧偶全。’《遣兴》有云:‘尚饶灵运先成佛,那计辛毗不作公。’放翁壮时有志经世,故《感旧》云:‘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久历世途,故有‘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生来不啜猩猩酒,老去那营燕燕巢’之句。天启、崇祯中,忽尚宋诗,实未知宋人三百年本末,止见一陆放翁,而放翁佳处亦未能见,止取其诗之易解,学之易成。遂无体格,不锻炼精思,但于中联作弄姿语,起结草草,直写俚谚。使放翁有灵,能无称屈!”
“永嘉四灵,赵紫芝为胜。佳句有‘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禽翻竹叶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又云‘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仍出酸语,故为严羽所轻。又有‘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池成逢夜雨,篱坏出秋山’。其《延禧观》之‘鹤毛兼叶下,井气与█同’,井为藏丹之所,此言丹气也,妙甚。翁卷差逊赵师秀,佳句有‘灯妨远梦,秋雨乱愁吟’。二徐最劣,灵晖不及灵渊。徐照《瀑布》云:‘千年流不尽,六月地常寒。’甚佳。结云:‘人言深碧处,常有老龙蟠。’丑态仍见。徐玑佳句:‘月生林欲晓,雨过夏如秋。’”
“读严沧浪诗于宋人中,如诸于绣屈中见司隶将吏。古诗亦用功于太白,但力不逮耳。五言律有沈云卿、岑嘉州之遗风,七言律于高适、李颀尤深。惟乐府不入古,但得之唐人耳。其送客绝句云:‘川程极目渺空波,送尔归舟奈别何!南国音书须早寄,江湖春雁已无多。’极似唐人。沧浪精于纪律,吾终推介甫于宋人为第一,犹五祖令学人皆称神秀偈,而衣钵自付慧能耳。”
“豫章派最多恶习,萧彦毓梅坡虽有‘西昌有客学南昌’之号,犹似超出。其《西湖杂咏》曰:‘花心亭上坐,满眼是湖光。只为便幽趣,能来倚夕阳。水边春寺静,柳下小舟藏。不待清明近,莺花已自忙。’虽浅不恶。”
“赵蕃昌父论诗,事祖曾、吕。尝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养气,匪自历阶升。’如此弘阔,有何足取?佳句有‘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正自摧颓同病鹤,况堪吟咏类寒蛩’。‘潭水解令胡广寿,夕英何补屈原饥’。”
“敖陶孙《诗评》,特妙于语言。其诗惟传《哭赵忠定公》,中联云‘狼胡无地归姬旦,鱼腹终天痛屈原’,甚伟。而起云‘左手旋乾右转坤’,末云‘休说渠家末世孙’,可惜。”
“杨用修称刘後村《李夫人招魂歌》、《赵昭仪春沿行》、《东阿王纪梦行》,然仅西昆体之似耳,他篇粗卤甚多。佳句如《挽陈师复》云:‘阙下举幡空太学,路旁攀辙卧遗民。’《自题小室》云:‘阁上大夫投欲死,瓮间吏部寝方酣。’又‘喜延明月常开户,贪对青山懒下楼。’”
“江湖诗非无一二佳句,但全篇酸鄙。如韩无咎南涧《红梅》云:‘越女漫夸天下白,寿阳还作醉时妆。’其子涧泉《寒食》云:‘吹尽海棠无步障,开成山柳有堆绵。’俱佳。戴式之,无行之尤者,亦有佳句。如《寻梅》云:‘蜂黄涂额半含蕊,鹤膝翘空疏带花。’‘鹤膝’言枝,‘蜂黄’言须也。结云:‘此是寻梅端的处,折来须付与诗家。’打油丑杀。如群丐唱歌,非无亮喉,无奈通身是丐何!至其‘夜凉风动竹,人静月当楼’,‘雁影参差半江月,鸡声咿喔数家村’,‘千江月色令人醉,半夜梅花入梦香’,‘白石冈头闻杜宇,对他人墓亦沾巾’,却妙。”
“王█生宋末,亦法贾、姚。《溪村》云:‘水路随村转,溪晴踏软沙。斜阳晒鱼网,疏竹露人家。行蟹上枯岸,饥禽衔落花。老翁分石坐,█话到桑麻。’又有‘晴雪添崖瀑,春€杂晓烟’,‘敲门僧踏梅花月,入夜猿啼枫树霜’。”
“文信公不以诗重,而公实能诗。《█端》云:‘半空夭矫起层台,人道刘安车马来。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栏平立看风雷。’有履险如夷之概。又‘人皆有喜荣三仕,吾尚无文送五穷’,‘酬菊醉馀披草坐,探梅吟罢带花回’,佳句也。”
“诗坏而宋衰,垂亡而诗道反振。林景熙诗曰‘开池纳天影,种竹引秋声’,‘日斜禽影乱,水落树根悬’,‘香飘苔径花谁惜?影落沙泉鹤自看’,‘老爱归田追靖节,狂思入海访安期’,‘萱草堂深衣屡寄,桃花观冷酒重携’,‘僧█时与█来往,鹤老应知城是非’,何让唐人。《咏秦本纪》尤佳:‘琅琊台上晚€平,虎视眈眈隘八弦。万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觅草长生。兆来鬼璧沙丘近,威动神鞭海石惊。书外有书焚不得,一编圯上汉功名。’又‘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
“读唐义士清父泾诗,令人泣下。如‘凤去只馀《韶》乐在,雁来还有帛书无。’《江南》‘频岁建杓移北斗,何人持节救东瓯’。《徙广》‘火旗ㄙ霭€藏阙,水阵周遭雪压城’。《徙海》‘岛上有人悲义士,水滨无处问君王’。《崖山》字字酸辛,不独《冬青》诗也。”
“谢翱皋羽《效孟郊体》云:‘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酷似之矣。文亦似诗,得寒瘦之妙。”
又曰:“欧、梅恶西昆使事,力欲矫之。夫俗题不得雅事点染,何以成文?但不可排砌如类书耳。”
又曰:“宋人好用心于无用之地,如山谷之注‘唤起’、‘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用‘玉楼’、‘银海’于雪诗是也。”
又曰:“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之运用耳。”
又曰:“诗嫌于尽。”
又曰:“炼字落险僻,即不雅而可憎。”
又曰:“作诗不必拘字句,然字不工即害句,句不工即害篇。”
●卷六
诸英俊以陈卧子所选明诗畀余曰:“丈丈高论,请於此指其实焉。”乔答之曰:“明初之诗,尚自平秀,弘治以後,化为异物,不可谓之诗矣!献吉立朝大节,一代伟人,而诗才之雄壮,明代亦推为第一。其诗之深入唐人阃奥者,安敢没之?如‘卧病一春违报生,啼莺千里伴还乡’。上句言坐狱,即退之《琴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意也。下句言人情寥落,即《楚词》‘波涛以来迎,鱼鳞以媵余’,义山‘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之意也。使献吉平心易气,全集皆然,余安敢不推为唐人,奉为盟主?惟其粗心骄气,不肯深究诗理,██少陵气岸以压人,遂开弘、嘉恶习。李于鳞之才远下献吉,踵而和之,浅夫又极推重,遂使二李并称,瞎盛唐之流毒深入人心。不求诗意,惟求好句,不学二李,无非二李。今欲发明三唐诗道,推为祸首,则余所极敬慕之伟人,口诛笔罚不敢怒矣!盖献吉本非有得於杜诗而为之也,自负其才,不得入翰林,致怨於李宾之,见其诗句平浅,故倚少陵而作高大强硬之语以反之。于鳞成进士後,有意于诗,与其友请教于谢茂秦。茂秦在明人中铮铮,而未有见于唐人者也,教以取唐诗百十篇,日夜咏读,仿其声光以造句。于鳞从之,再起何、李之死灰,成七才子一路。卧子此选,即七才子之遗调也。”
唐、明诗相去天壤,今举唐之最下者,与明之最高者较之,品位自见。许浑诗,当时谓为“不如不做”者也,今又於浑诗中举最死实者,如《题卫将军庙》云:“武牢关下护龙旗,挟槊弯弓马上飞。汉业未兴王霸在,秦军才散鲁连归。坟穿大泽埋金剑,庙枕长溪挂铁衣。欲奠忠魂何处问?苇花枫叶雨霏霏。”首联言战功,次联言高蹈,三联言坟庙,四联以情景结之,题中之意自足,措词无一字虚壳。但许诗俱无远神,故当时不重之耳。明初咏白燕者,纷然推袁凯第一,称为袁白燕。起句云“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失之于泛,燕亦可用。次联云“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二语是操,第三联应纵,而曰“柳絮池塘春入梦,梨花庭院雨沾衣”,与次联轻重无别,如时文之後,亦实做如中比也。唐人之中二联无虚实者,必第七句转,末句收。凯不知此法,其末联云“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语泛与起同。八句中起结是燕,非白燕,第三联重出,止有两句是白燕,比《卫将军庙》诗如何?使凯学识大进,重作此题,于白燕上一丝不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
徒手入市,而欲百物为我有,不得不出于窃,瞎盛唐之谓也。窃国者在前,後人又窃其钩。
二李于唐诗之意在言外,宋文之法度谨严,实无所见。故其文则蔑韩、欧而学《史》、《汉》,其诗则蔑韦、柳而学盛唐,敢言古文亡于昌黎,不读大历以後一字。禅者云:“吾参究三十年,方知识羞。”後之智人称之曰:“好个‘识羞’二字。”彼既自以为能,见韩、欧、韦、柳无《史》、《汉》、盛唐字句,故出此言,总为无三十年参究苦心耳。元美于文章,以震川为梗,晚知自伤。馀三公没齿不觉。夫韩、欧、韦、柳才岂下于四公,班、马、盛唐宁不效学,得其神者,不袭其形也。子受体于父,而四肢五官不能尽似,子既自成人身,自有引业满业故也。若抟土刻木,以肖其人,无一不肖,本非人身故也。岂可以土木之肖者为子,而望以尝嗣续也哉!昌黎学子长而不似子长,永叔学昌黎而不似昌黎,以其虽取法乎古人,而自有见识学问也。诗文在神理不在字句。古学如饮食,俗学如粪溺。饮食粗粝不妨,惟著少少粪溺,全缶俱弃。
卧子气岸,其学诗也,才知平仄,即齐肩于李、杜、高、岑,不须进第二步;其作诗也,凡题皆是《早朝》、《秋兴》,更不曾有别题;其论诗也,一出语便接踵于西河、锺嵘,更不虑他人有不奉行者,不意学问中有如是便易事也。
所谓才子者,须是王子安,弱冠之年,学问文章如江如海,乃可称之。《滕王阁序》之“王将军之武库”,古今惟杨升知是王僧辨。《释迦佛成道记》,贯串释典,高僧为之佳线注释。受年非多,不知何以能尔!明之才子,拔茅连茹,只可其党自称耳。年至四十,须作学者,若称才子,是四十而称娘子,祖█所以取讥也。前七才子者,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武功康海,█杜王九思,吴郡徐祯卿,仪封王廷相,济面边贡。
复古须是陈拾遗之诗,韩退之之文,乃足当之。献吉ㄎ剥盛唐,元美扫剥班、马,妄称复古,遗祸无识。
余之深恨二李也有故:天启癸亥,年始十三,自不知揣量,妄意学诗,得何人所刻《盛明诗选》,陈朽秽恶之物,童稚无知,见其铿锵绚丽,竟以盛明直接盛唐,视大历如无有,何况开成!自居千古人物,李、杜、高、岑乃堪为友,鼻息拂€者十年。癸酉冬,读唐人全集,乃知诗道不然,返观《盛明诗选》,无不蜡卮其外,败絮其中;自所作诗与平日言论,如醉後失礼于人,醒时思之,惭汗无地。吴地有秋根之名,谓本无所知能,而自以为甚知甚能者也。如吴乔者,秋根何辞!年七八十,一句不办,始谋不臧致之也。“曾为荡子偏怜客”,是以不遮丑态而极陈之。辛未、壬申,余于欧、苏稍有一隙之明矣,犹谓明人文不合宋,诗不违唐;次年始知其谬。邪说之易于惑人,下愚之难于改步如此。
宋辕文《北行》诗曰:“鸿雁自南人自北,一时来往月明中。”怀乡之意,不言自见,唐人句也。卧子《过陈徵君故居》诗,有曰:“白杨漫指东西路,丛桂空留大小山。”通篇清婉,不让唐人。李舒章云:“青楼随意入,不信有相思。”清新俊逸,竟是崔国辅语。此选慢世,尽举二李之丑态,以警逐臭者耳。其赞美语,乃是淆讹公案。机轮转处,作者犹迷,人勿被三君换却眼珠也。
刘青田诗,稍伤笔重,而力厚思深,有由心语,可观者多,在明初可称作手。杨孟载诗,可比韦庄,工力细密。高季迪各体俱工,七律有数十篇可观。王伯安胸襟好,七律得子美骨,有数十篇可观。而此中收之甚少,以其不合於盛唐皮毛耳。弃不合皮毛之清新,而取合皮毛之陈浊,其贻害於乡里後来者大矣!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
丙甲、丁酉,余在都中,与卧子高足张青雕相晨夕,熟闻此集中议论。积久难忍,因调之曰:“王文肃公之纪纲,有阿五,阿七。阿五之厮养曰:‘我天下第四人也。’闻者惊叩其故。曰:‘第一朝廷,第二老爷,第三我阿爹,第四岂容多让?’”少陵第一,空同第二,卧子第三,第四更无他人也。又尝语之曰:“君须进生大黄一斤,泻去腹中陈卧子,始有语话分。”渠大大怿,而无以复也。青雕又云:“卧子为绍兴推官时,巡按某问以明朝文人孰为大家?对曰:‘█州各体俱备。’又问以後为谁?答曰:‘某甲。’”余谓之曰:“《四部稿》如夏月庖,秽气逆鼻,艾千子之言最为忠告,君何以不勉使深心细读耶?”又不怿。█间才薮,明眼犹在,必不尽如青雕作第四人也。
弘、嘉诗文,为钱牧斋、艾千子所抨击,丑态毕露矣。以彼家门径,易知易行,便於应酬,而又冒班、马、盛唐之名,所以屡仆屡起。
于鳞甜邪俗赖,惑人更甚献吉。凡外赡中乾者,皆其习气所误也。
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犹当读之一过,以知其造诣比古人如何而已。既有暇日,何不深读唐、宋人之文章耶?汉、魏、六朝、三唐之诗,如连山大海,而切切然于弘、嘉之诗,绝不可解。
全唐诗何可胜计,于鳞抽取几篇,以为唐诗尽於此矣。何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盗择升斗,以为尽王家之蓄积哉!唐人之诗工,所失虽多,所收自好。卧子选明诗,亦每人一二篇,非独学于鳞,乃是惟取高声大气,重绿浓红,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诗不工,所取皆陈浊肤壳无味之物,若牧斋《列朝诗》早出,此选或不发刻耳。生长三家村,见百金者以为崇、恺,入县城而知为不然,况入通都大邑乎?斤斤二李,盖不见唐诗耳。不服者曰:“难道唐诗彼不曾见?”答曰:“几曾见来?”有现证在,季天中谪辽左,选此者作送行诗曰:“铁岭金州道路难。”其徒绝叹为盛唐。余曰:“易‘铜’以‘铁’则更劲,易‘珠’以‘金’则更炼,何患不盛唐?”张谓此诗首联云“铜柱珠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言险远而犷也。次联云“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讥求金求车遣法官也。三联云“疲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恐诲盗又爱友也。结云“由来此货称难得,多恐君王不忍看”,讽黩货劳民也。其後竟有中官吕太一收珠阻乱之事,少陵诗亦曾及之。谓诗深广有关系如是,今乃截取一句,换字以为盛唐。呵呵!读书须眼光透过纸背,勿在纸面浮去。盖此中物如铜锣铜鼓,京师新开店面者,以为闹市聚人之用。
人有问作诗之法者,仲默指阶下花曰:“色而已矣。”其本领可知。仲默设色之善者,宛似唐人,以意求之,方知其伪。献吉病笨重,气又傲,如对伧父,酪██蒜臭触鼻。
献吉亦知诗妙处在有言外之意,求工於字句,心劳日拙,而所作反是。元美之讥钱起“佳气长浮仗外峰”为泛,亦然。
锻者有冷锤,於成刀後细密加锤也。精铁得此愈见坚利,毛铁则破碎矣。注释,诗文之冷锤也。有意则精彩倍加,无意则破碎不堪矣。请以此中所鄙而不收之魏泽《过侯城里》诗,与所收之惊心动魄之李献吉《秋望》诗,并注而同论之。侯城里,乃方正学之故里。成祖之待建文忠臣,从古所未有,为之臣者,既不可明言,而正学之谋国,不无可议,事既至此,又不忍深咎,此其立言之难也。诗曰:“█舆冲雨过侯城,俯仰令人感慨生。黄鸟向人空百啭,清猿堕泪只三声。”能融景入情矣。又曰:“山中自可全高节,天下难居是盛名。”当时岂无雪辈,而方不容然者,名为之也。“盛名”,虚名也。方固正人,而非文种、范蠡谋国之才,太祖拔之以付建文,遂柄国政,又为道衍所荐,成祖必欲屈而用之,以致言语抗激,而成十族大祸,是“难居”也。诛窜之滥,乃于朋友门人,郡邑为之萧索。然帝王与匹夫言语争胜,淫刑至此,大丧君德。故█之正学神魂所不忍见,则贻祸于亲戚朋友之过,自在其中,而成祖之过举亦自见。故结云:“却忆令威千载後,重归华表不胜情。”泽于当时,未有诗名,而情深词婉有如此。选者以其无高声大气,重绿浓红,目如不见也。献吉《秋望》诗曰:“黄河水绕汉宫墙。”水而绕墙,近之至也,是汉河宫?瓠子宫与下文不合。谓以古比今,则明无离宫。“墙”字本趁韵,而违碍实甚。又云:“河上秋风雁几行。”在兰州及娘娘滩犹可,馀处则为瞎话,篇中无处可据也。又云:“客子过濠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刺避敌也。在大同则“濠”字不落空,其城沿边有濠有地网,馀处则“濠”字落空凑数矣。又云:“黄尘古渡迷飞挽。”渡须有水,是说何处?又云:“白月横空冷战场。”释典谓朔为黑月,望为白月,言时非言月也。彼见“白月”二字新僻,于明月即尔用之,不知出处意义也。月体如杯,何可言横?月光遍地,横又不可。选者谓此诗惊心动魄,当是以文理全无,故如是耳。如次闻意,结当用唐休█、张仁愿有边功者,而曰:“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汾阳有破贼功,无边功,其便桥之事,乃和戎,非战功也。若指郭登,上文又无土木事意。直是凑字凑句,见韵即趁,一经注释,百杂碎耳。其《秋怀》诗曰:“庆阳亦是先王地,门对东山不坟。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北山尽黄█。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马群。回首可怜鼙鼓急,█今谁是郭将军?”若在赵元昊时,可以“先王地”寄慨,弘治时何故说此?非作地志,不定方向,何故言“门对东山不坟”?且其城只有一门矣。宋杨蟠《金山》诗曰:“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远胜於此,王平甫犹曰:“庄宅牙人语,解量四至。”见此当何如耶?首句已出“庆阳”,次联又用“白豹寨”、“野狐山”,重复无意。“惟皎月”、“尽黄█”,言无民物也,第三联却云“收禾黍”、“散马群”,则又有民物矣。任手写去,竟不思量。此联隔断,遂致结意与次联不相接。其二云:“宣宗玉殿空山里,野寺霜黄锁碧梧。不见虎贲移大内,尚闻龙舸戏西湖。芙蓉断绝秋江令,环凄凉夜月孤。辛苦调羹三相国,十年垂拱一愁无?”明无离宫,西山梵宇,乃内侍倚懿旨为之,何以言“宣宗玉殿”?“虎贲”、“龙舸”,属对精工,名下无虚,百“移大内”、“戏西湖”,是何事何意?二句与“空山”、“玉殿”有何关涉?燕地何以有江?此句抄“鱼龙寂寞秋江冷”,而换四字。下句抄“环空归月夜魂”,而换三字、倒一字也。人臣安得以高纬比宣宗,由北地、大梁竟无《北齐书》也?第三首曰:“苑西辽后洗妆楼,槛外芳湖静不流。”如此起手,与子美“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同法,而献吉续以乱世君臣何也?又曰“松柏深愁”,似陵庙不似宫苑矣。《秋兴》之“雕阑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言无人也。此窃之曰:“雕栏玉柱留天女。”意者用诘汾事以寓刺亦可,而又窃之曰:“锦石秋花隐御舟。”则赋实事矣,是何意耶?结曰:“万古中华还此地,我皇亲为扫神州。”是收上文何意?莫非满纸散钱。
明诗之为异物,於叙景最为显著。诗以身经目见者为景,故情得融之为一,若叙景过於远大,即与情不关,惟登临形胜不同耳。献吉《桂殿》诗曰:“桑乾斜映千门月。”桑乾水自大同而来,相去甚远,何以映宫门之月?又云:“碣石长吹万里风。”并无“千门”字面,可用之川、广、█、贵矣。其《乔太师宅饮别》云:“燕地雪霜连海峤,汉家箫鼓动长安。”大且远矣,与当时情事何涉?虽有哀乐之情,融化不得,岂非如牛头阿旁异物耶!
献吉《潼关》诗曰:“咸东天险设重关,闪日旌旗虎豹闲。隘地黄河吞渭水,炎天白€压秦山。旧京想像千官入,馀恨逡巡六国还。满眼无非弃█者,寄言关吏莫嗔颜。”函谷关,在汉武时,杨仆移之而东,置於新安,去旧地三百里,仍名函谷关。献帝建安四年之前,仍移置於旧关之西三十里,始名潼关。东西二关,互为兴废,何以曰“重关”耶?“炎天”,太煞无谓,或者别有出处乎?“白雪”,言歌则无谓,言雪则剩白字,亦不敢测。“秦山”者,终南深处也,与潼关无涉。宫门乃可用“千宫”,与关门无涉。惟第六句用《过秦论》有根本,真是才子大家。结用“弃█”,疑是与其侣公车出关之作。夫事可寄意者甚多,何至用此耶!总为胸中不曾立得一意,五十六个盛唐字面在笔端乱跳,勉强押韵捱拈,凑在纸上而已。宋人即不然。胡宿诗曰“天开函谷壮关中,万古惊尘向此空”,言其扼要也。“望气竟能知老子,弃何不识终童”,或者讥守关人乎?“漫持白马先生论,未抵鸣鸡下客功”,二联用四人,点鬼簿宜避。“符命已归如掌地,一丸曾忄吴隗王东”,收上文不住,未为合作,比献吉为有头绪矣。明人不成诗,以不知题意当如何立。宋人无高致,以其惟恐去却题目也。唐人更不然,崔颢《题潼关楼》云:“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气度视宋、明人如何?
空同《朱仙镇》诗,结处独承第三句,何也?野泊而曰“水立黄龙斗”,景耶情耶?岂非牛头阿旁之异物耶?献吉亦有“蛮方故启流官路,汉史终收痛哭书”,何故不尽如此造句耶?《平凉》诗,刺诸王语也。前後都无照应,何也?
唐人王贞白《太液池》诗:“此波涵帝泽”,以“波”与“泽”犯而改为“中”。献吉之“深夜悲歌泣孝宗”,好句也。却“悲”、“泣”相犯而不知,心粗故也。心粗者无一事有成。
仲默《戏效义山》云:“班女愁来赋兴豪。”戏效者,不屑之词也。义山诗如是乎?呵呵!
仲默不作豪态,不甚可厌,笔比献吉稍轻秀,最宜今日应酬。
教职彭民望魄不遇,李宾之赠以诗云:“斫地高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苜蓿盘。”此诗细密,献吉必不能办,何以妄轻宾之?山谷官叶县尉,有诗云:“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介甫见之,以为非奔走俗吏,除北京教授。献吉、于鳞之横行,总由居上位者无目尔。
于鳞《入觐贺建储》云:“伏谒不违颜咫尺,十年西省愧为郎。”此二句有意可诵,不同他篇。明朝党祸,成於册立之缓,诗若为此事,恨不早谏,则少际也;若以昔不在翰林,不得近君,至外转入觐,得见天颜,则浅矣。然非集盛唐字以成句者也。
句中虚字多则薄弱,实字多则窒塞,犹是皮毛之论。子美之“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不见薄弱;“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不见窒塞,有意故也。于鳞之“河堤使者大司空”,“上客相如汉大夫”,“东方千骑古诸侯”,“仙郎起草汉明光”,“██万里越王台”,有何意味?是饱啖枣栗,窒塞欲死者之语也。
于鳞惟“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是佳句,而元人已有“旧河通瓠子,新浪涨桃花”矣。
《怀泰山》乃《梦游天姥》之类,非游也。于鳞乃曰:“河流晓挂天门树,海色秋高日观峰。金箧何人探汉策?白█千载护秦封。”直是游泰山矣,且四句全无意思。
于鳞仿汉人乐府为牧斋所攻者,直是笑具。
于鳞送之任庆阳者曰:“大漠清秋迷陇树,黄河日落见层城。”十四字中画作六截。大漠在塞外数千里,陇山在庆阳南千里,何以大漠清秋迷得陇山之树?庆阳城去黄河东西北三面皆千里,何以黄河日落得见庆阳之城?文理通乎?纵令沙漠之清秋迷陇山之树,黄河之落日得见庆阳之城,与别情何涉?王右丞、高达夫送别七律具在,岂曾如此?乔至不才,代笔送别,诡遇之谈,亦不如是。至于“江汉日高天子气,楼台秋敞大王风”,吴门谑好大者,题其铭旌曰“申相国壁邻王妈妈之柩”也,直是昏狂醉梦。
于鳞曰:“地坼黄河趋碣石。”真是唐人语。若是明人,即知黄河在宋真宗时入淮矣。偌大白雪楼,竟无一册山经地志。
于鳞只学李颀之“新加大邑绶仍黄”,故以少陵为颓放。题有“望”字,方可说到千万里,而卢纶《长安春望》,司空曙《长安晓望》,皆不然。若在二李,岷山、滇江俱作诗材,大家故也。李颀诸体俱佳,七律中之《题公山池》、《宿莹公禅房》、《题卢五旧居》,亦是佳作,惟《寄卢员外》、《寄綦毋三》、《送魏万》、《送李回》者,是灿烂铿锵,肤壳无情之语。于鳞於盛唐只学四首,而自谓尽诸公能事。
元美《赠杨武选》云:“汉壁晨驰大将床。”武选不当用将帅事,且“床”字用华元事也,可用“晨”字乎?“高城雨过凉生袂”,凉从雨来。“残夜花明月满楼”,月从花来乎?全失造句之法。
元美《书庚戌秋事》,略不及严嵩纵敌,仇鸾欺君,只写“雕弓”、“玉几”等字,以为盛唐。子美诸诗如是乎?
余题此选七律云:“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出出《大江东》。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乐杀村童。”此选即卧子所选明诗。
诗人不跳过弘、嘉深没顶阔百丈之粪沟,终是四平腔戏子。不惟其意而惟其词,必跳不过。
刘梦得云:“新诗一联出,白发数茎生。”不肯袭前人旧样,并不落自心浅近处也。弘、嘉不用自心,只以唐人诗句为样子。献吉以“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山”,“锦江春 色来天地,玉垒浮€变古今”为句样。仲默以“花迎剑█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春城月出人皆醉,关塞萧条行路难”为句样。于鳞以“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顾眄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为句样。不须暇,于昏酣忽遽中,得题便作,不立意,不布局,惟置句样于心目间,依而为之,冠冕铿锵,即以盛唐自命。故其得意句,皆自样中脱出,如糖浇鸳鸯,只只相似,求以飞鸣宿食,无有似处,█堪打破█儿童而已。彼亦有好句,若求之以意,求之以局,则为一屋散钱。杜诗如“暂往比邻去”篇,有何好句,而人不能及者,有意故耳。有意则有情,自然意味无穷也。余癸酉以前视此辈诗如金玉,癸酉以後视此辈诗如瓦砾,丁亥以後视此辈诗如粪秽矣。
二李派诗句,换其题,皆是绝妙好词。《乔太师宅》之诗,“燕地雪霜连海峤”移之登临,移“吟猿见月移孤树”于山中,移“宿雁惊人起别滩”于江南,皆合作矣。结云:“二十逢君同跃马,十年回首笑弹冠。”既用“弹冠”事,移之讥乔不荐拔,即合作矣。“上客相如汉大夫”,移之为趋炎则妙矣。徐祯卿《赠别》云:“徘徊桂树凉风发,仰视明河秋夜长。”别时草草██,那有此孤独寂寥景象?移之怀人,即相称矣。此辈诗皆极好有意,只是题目差耳。尽改其题为眺望登临,莫非合作矣。
余之乞食诗句,使一生如此作数百篇,加以阔大挺拔,昂然自命盛唐,谁其禁之?以返之自心,於哀情乐意,略不相关,故不为也。我自有我身心,苏、李之高,锺、谭之陋,总是彼物,与我何与?呵呵!窃谓选此者,犹是吴乔十五六时,以盛明直接盛唐之见识,而弘、嘉名公之诗,只到得吴乔《乞食草》而止。此言在我虽妄,在彼宜自考也。
又问曰:“某篇压卷之论,锺、谭亦不伏,尊意与之同乎?”答曰:“锺、谭为谁?有何著作?我绵皆不之知也。凡诗对境当情,即堪压卷。余于长途驴背困顿无聊中,偶吟韩琮诗云:‘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乡一望时。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对境当情,真足压卷。癸卯再入京师,旧馆翁以事谪辽左,余过其故第,偶吟王涣诗云:‘陈宫兴废事难期,三阁空馀绿草基。狎客沦亡丽华死,他年江令独来时。’道尽宾主情境,泣下沾巾,真足压卷。又于闽南道上,吟唐人诗曰:‘北畔是山南畔海,█堪图画不堪行。’又足压卷。余读子美‘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不见其叙景之妙。有朝士言殿廷间仪卫风物,十四字中道尽,亦对境当情故也,二语必压卷矣。余所谓压卷者如是。”
弘、嘉派实自二高发之,廷礼之《早朝》诗,季迪之《大祀》诗,与弘、嘉何异。季迪比孟载有气岸,而细密不如。
明初人诗,犹守本分,不作过头大话。
于鳞见元美文学《史》、《汉》,乃学《左传》,欲以胜之。笨伯固宜如此。汤若士慧人也,亦欲学初唐以胜二李,何欤?袁中郎亦欲翻二李,而识浅力薄,反开锺、谭门窦。
唐汝询仲言,奇士也。幼瞽而博学,于崔国辅《魏宫词》,李义山《汉宫词》,皆能识其隐奥之意,惟於于鳞、锺、谭不敢一扫去之,为可惜耳!
七言排律,子美止有二篇,亦不甚佳,其难可知。明人以为能事,文长不免
也。
吴梅村诗曰:“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意简倨而词微婉。《北上》云:“身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哀感发於至情,唐人句也。
于鳞有“海内知名兄弟少,天涯宦迹左迁多”,甚清新。却将唐人塞断自心,甚可惜也。
唐子畏《题墨菊》云:“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错把黄金买脂
粉,一生颜色付西风。”寄托生平尽矣,明诗所少。
张汝弼云:“东家女儿发委地,日日高楼理€髻。西家女儿发齐肩,买妆假髻亦峨然。花细玉珥重重缀,眼底谁能辨真伪?琐窗二月来春风,假髻美人先入宫。”可比张籍。
明人有讽友人云:“十年心事酒杯间,坐对江鸥去复还。一带西山青入眼,几人青眼似西山?”唐人诗也。
无好句不动人,而好句实非至极处。唐人至极处,乃在不著议论声色,含蓄深远耳。以此求明诗,合者十不得一,惟求好句,则丛然矣。如高启有“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开立马看”,“梁苑钟来残月落,汉宫砧断早鸿过”,“兵驰空壁三千帜,客宴高堂十万钱”,“松风吹壁鹤翎堕,梅雨过溪鱼子生”,“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郭子章有“家在淮南青桂老,门临湖水白云深”。王█有“夕阳元度飞轮塔,晓雨文通梦笔桥。”刘基有“夜永星河低半树,天清猿鹤响空山。”宋濂有“红锦裁€朝奠雁,紫箫吹月夜乘鸾”。杨基有“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春水染衣鹦鹉绿,江花落酒杜鹃红”,“斜阳芳草迟迟暮,流水桃花去去春”,“席因留客常虚左,帘为青山尽卷西”,“松下琴书晴亦润,竹西窗户晚犹明。”孙左司有“天与数书皆鸟迹,家传一剑是龙精”。杨训文有“小姑残照收江左,大别寒烟锁汉阳”。郭舟屋有“湖势欲浮双塔去,山形如拥五华来”。徐遂有“郢中《白雪》无人和,湖上青山有梦归。”顾观有“重经白下桥边路,颇忆玄都观里花”,“鸿雁一声天接水,蒹葭八月露为霜”。浦长源有“€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衣上暮寒吴苑雨,马头秋色晋陵山”。张士行有“地与楼台相上下,天边星斗共浮沈”。谢元功有“天日可明归汉志,风€犹似下齐兵”《淮阴庙》。方行有“采穷江汉无灵药,归到骊山有劫灰”。瞿佑有“射虎何人逢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陈汝言有“佳人捣练秋如水,壮士吹笳月满城”。解缙有“黄菊花开高士醉,青门瓜熟故侯归”。王文安有“夜斩单于冰上渡,晓驱番马雪中骑”。贝琼有“白雪作花人面落,青山如凤马头看”。刘崧有“林花落处频中酒,海燕飞时独倚楼”。甘瑾有“东风门巷桃花落,流水池塘燕子飞”。曾█有“《玉树》歌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林鸿有“堤柳欲眠莺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刘钦谟有“一春空自闻啼鸟,半夜谁来问守宫”。陈思贤有“山€映水摇秋色,浦树含风送晚凉”。王希范有“归去天涯双白鬓,梦回江上一青山”。任原有“珠崖日落天低海,铜柱€寒雨过城”。许彬有“黄河九曲天边落,华岳三峰马上来”。郭登有“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倚门亲”。刘绩有“歌钟暗渡新丰柳,游骑晴骄上苑花”。张光启有“█深蜀魄呼名语,月冷玄猿傍客啼。”姚广孝有“林封茅屋常疑雨,泉响松岩半是风”。晏振之有“青山远戍寒烟积,芳草平洲夕照多”。史鉴有“华发镜中看渐短,故人天际信全稀”。沈周有“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谁█父兄?€外旌旗娑勒渡,月中刁斗受降城”。童轩有“黄菊酒香人病後,白█风冷雁来初”。刘大夏有“几处白█前代寺,数村流水野人家”。文太仆有“相思人在青山外,尽日舟行细雨中”。薛█有“翼轸众星朝北极,岷蟠诸岭导南条。天连巫峡长多雨,江过浔阳始上潮”。庄昶有“溪声梦醒偏随枕,山色楼高不碍墙”,“狂搔短发孤鸿外,病卧高楼细雨中”,“残书楚汉灯前垒,小阁江山雾里诗”《病目》,“化石未成犹有泪,舞鸾虽在不惊尘”。陈宪章有“竹林背水题将遍,石笋穿沙坐欲平”。王伯安有“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半空虚阁有€住,六月深松无暑来”,“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忆归”,“沙边宿鹭寒无影,洞口流€夜有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山色古今馀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棋声竹里消昼,药里窗前对病僧”。顾█有“古寺频来僧尽老,重阳欲近蟹争肥”,“御前却辇言无忌,众里当熊死不辞”。朱应登有“寒菊抱花馀旧摘,慈鸦将子试新飞”。王稚登有“共道麻姑如好女,笑看莱子似婴儿”,“美人学舞鱼肠剑,厮养能开兕角弓”,“重过杨家旧亭子,深悲侯氏老门人”。庄定山《舟中》云“千家小聚村村瞑,万里河流岸岸同”,又“北海风回帆腹满,长河霜冷岸痕高”,又云“心无牛口干秦穆,迹继龙头愧邴原”。又云“电悬双眼凝秋水,髻拥三花御野风”。又云“天阙星辰遗旧履,橘洲岁月有残棋”。又云“招隐谁甘同寂寞?著书不独为穷愁”。又云“後时自许甘沟壑,前席将无问鬼神。浮世虚名非得已,出山小草却悲人。”宗子相有“谁家羌笛吹明月,无数梅花落早春”。又云“愁边鸿雁中原去,眼底龙蛇畏路多”。王直夫有“旧时僧去竹房冷,今日客来山路生”。王越有“鬓被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桑民怿《过祢衡墓》云:“能言贾祸真鹦鹉,览德冥飞愧凤皇。”袁仁有“三月莺花双短屐,百年天地一█人”。
弘、嘉诸公所以致此者,有六故焉:一时文,二早捷,三高才,四随邪,五事繁,六泛交。诗与古文,门径绝异,时文于二者更异。彼既长于时文,即以时文见识为古文诗,骨髓之疾也。早捷则心骄,忠言无闻。才高则笔下易得斐然,不以古人自考离合。随邪则才执笔便似唐人,终身更无进步。事繁则应酬如麻,无暇苦吟详读。泛交则逼迫徵求,不容量入而出。六病环攻,虽青莲、少陵,不能不为二李。
黄公云:“谢茂秦谓阮公‘一身不自保,何暇恋妻子’,不如裴说‘避乱一身多’云云。如是,诗只在一句耶!得心应手,偶尔写怀,两句非衍,一句非缩;承接处各有气脉,一篇自有大旨,那得如此苛断?”
“又曰:‘专於谢者失之,专於陶者失之浅易’。”此言得之。
“又曰:‘立意易,措词难。专乎意,则涉议论而入於宋;工乎词,或伤气格而流为晚唐。’”此亦妙论。
“茂秦屡诲人以悟,然其所云悟,特声律耳。得处为淹雅,失处则流为平熟。”
又曰:“袁石公盛推宋人诗文,有可以起秦、汉而轶盛唐者。韩、柳、元、白、欧则诗之圣,苏则诗之神。陶仅取其趣,谢仅取其料,李、杜稍假以大家,出六子之下。石公从陕还,亦知自悔,而年已不逮。”
修龄先生所撰《围炉诗话》,脍炙艺林。其排击七子,探源六义,议论精到,发前人之所未发。惟词锋凌厉,间伤忠厚,殆以王、李之派迷溺已深,有激使然欤?是本为先大父汉公所贻。大父性耽吟咏,论诗最善修龄之说。所著《自娱集》、《寄庐诗钞》,抒写性灵,不袭伪体。曾客江右石成峨中丞幕,未一载,亟归省亲。继中丞屡以书招,公答诗云:“失期已验姓名间,黄鹤即祖讳从来去不还。莫道野人同鹿豕,只缘日影薄西山。”杜门色养,不复出也。此书即在幕中手录者,又假别本是正,手泽犹新,洵为善本。今春若€先生购是书付梓,爰举以相赠。缮录後参校一过,因缀数语于末。时嘉庆戊辰闰五月,黄廷鉴识。
吴修龄先生《围炉诗话》六卷,持论名通,一扫皎然《诗式》、《沧浪诗话》之陋。其所服膺在冯氏定远,贺氏黄公,故采录二家之说为多。而其自抒心得,尤足以针膏肓而起废疾。其说谓诗中当有人在,固属千古名言。谓唐人不违比兴,自宋以後,比兴全失,则六义之奥,《风》、《骚》之旨,导积石而溯昆仑矣。赵秋谷《谈龙录》云:“三客吴门,遍求其书不可得。”盖当时已珍秘之甚。余从琴六黄君处得其家藏钞本,缮录详校,复从业师陈海木先生假得别本是正,遂与修龄所著《手臂录》同付剞劂,以成双璧。修龄本畸人,名殳,亦名乔,太仓人,赘於昆,故又为昆山籍。兹刻名称里籍,各仍其原书之旧云。虞山张海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