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部苑洪琪负责清廷原状陈列,故宫大修将扭转“重文物、轻宫廷”局面
故宫是博物院,但它首先是故宫。
虽然故宫藏宝无数,但对于普通参观者来说,古代皇帝嫔妃们的日常生活似乎比那些“瓶瓶罐罐”吸引力更大。
“文物原状陈列”概念的提出让故宫在“文物”与“宫廷”的钟摆间找到了最和谐的节奏。
故宫13座原状陈列宫殿分布平面图(其中红色标记处为按原状陈列宫殿)。
如今坤宁宫东端二间按清代皇帝大婚洞房原状陈列,游客对几百年前那场婚礼的想像因此有了真实的依托。
苑洪琪
1951年11月生于天津市。1976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同年10月到故宫博物院,从事宫廷史的陈列与研究工作。1998年院机构改革,成立宫廷部,任宫廷部副主任。1996年晋升副研究馆员职称。
地毯被小心翼翼地打开,浅黄色的毯子表面,两条游动的金龙从200多年的历史中渐渐苏醒过来。眼前的情景让苑洪琪的手有些颤抖:四方地毯一角的弧形缺口正好合成了一个整圆,这个圆正好和太和殿中的蟠龙金柱一样粗。
显然,地毯一角的弧形缺口是根据蟠龙金柱的粗细特意留出的,换句话说,这些地毯曾经来自太和殿。随后,类似的惊奇在中和殿、保和殿也相继出现。
2002年4月,苑洪琪和同事刘宝建的这一发现,不仅找到了故宫三大殿的地毯,而且打破了学界“清廷三大殿不铺地毯”的认识。
在这一年里,辛亥革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维修在故宫拉开:一期工程计划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完工,整个大修到2020年完工,预计投资19.52亿元人民币。
故宫博物院一位负责人说:大修将改变故宫“文物展览占上风,宫廷展示占下风”的传统,发挥故宫古建筑、宫廷原状陈列的作用。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副主任苑洪琪是实现这一转变的积极参与者,她的职责就是负责复原清代宫廷文物原状陈列和宫廷史研究。
“文物原状陈列是故宫特有的内部习惯称呼。”苑洪琪自己的解释是:根据史料复原文物,陈列文物原貌,还原某一时段的场景,展示帝后生活及宫廷制度。
这项工作的目的是,让观众看到藏品和建筑,还看到宫廷是如何运作、外朝内廷是如何生活的;故宫不仅是一个简单的文物标本,还是生动的文化载体。
受命恢复
三大殿清廷原状
1976年10月24日,25岁的苑洪琪从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和5个同学一起分到了故宫博物院。苑洪琪分到保管部宫廷组,负责宫廷展览。
这天,苑洪琪从人流中穿过天安门,广场上,一场针对江青的大批判正在举行,这年秋天,中共中央政治局决定对江青实施审查。故宫院内,一场名为《祸国殃民的那拉氏(慈禧)罪行》的展览适时开展。展览里,慈禧被刻画成一个“吸血鬼”、“权欲狂”。显然,在当时的背景下,这样的展览被赋予了特殊的政治意味。
“文革”以来的第一次展览引起了轰动,苑洪琪清晰地记得当时的盛况:每天展览中间打扫卫生时,地上都能扫出一捧扣子。
年轻的苑洪琪成为这次展览的助手。20多年后,苑洪琪成为一位研究慈禧的专家,写就了《慈禧生活艺术》等专著。而在之前的那些年,故宫更多的被指称为“最大的地主庄园”、“人民埋葬封建王朝的历史见证”。
当时,三大殿的本来面目已不复存在:拆去皇帝宝座、匾联,皇帝主持大典前临时休憩的中和殿改成了“人民休息室”,殿中间摆着一张长条桌,10来把椅子,桌子上摆几张报纸……
“皇帝怎么祭神啊?”改革开放后,回国祭祖的华侨对着空荡荡的三大殿失望地问。
1993年,故宫决定复原三大殿文物的原状陈列。苑洪琪所在的宫廷组参与了此次恢复。
复原还是新建
宫廷原状陈列之争
“说句实话,过去我们多注意文物的艺术价值,对宫廷历史价值的研究并不重视。”苑洪琪说。
苑洪琪所在的宫廷部原是故宫保管部的一个组,十七八个人,直到1998年4月才正式升格为宫廷组,现有工作人员47人。
与一般的博物馆相比,故宫除了展示收藏文物外,通过建筑、内部陈设、仪仗、服饰以及祭祀,展示帝后生活及宫廷制度,是故宫的另一种价值。
受前苏联影响,故宫博物院一度被定位为艺术性的博物馆,故宫只是作为展示藏品的建筑空间。在这一定位的指导下,重艺术价值轻历史价值的观点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
上个世纪一位院长回忆:上任不久,就组织开会讨论故宫的定位,结果管宫廷的说宫廷重要,管文物的说文物重要。
“文物原状陈列”概念的提出对这种现状发起了挑战。它的提出和参观者的预期是一致的。
故宫先后在多个宫殿中设置展室,把原来摆放在各个宫殿的瓷器、玻璃、青铜器、钟表、珐琅等艺术价值较高的藏品集中分类展览。但毋庸置疑的是,绝大多数故宫参观者还是冲着“皇帝”来的:他们感兴趣的是“皇帝”生活、工作的地方是什么样的,而不是为了看那些“瓶瓶罐罐”的艺术品。
2001年12月,时任副总理的李岚清视察故宫指出:要全面恢复故宫室内的陈列原貌。即原来明清时期什么器物放在屋内什么位置,要根据现存档案、图谱的记载,仍要将相关器物放在它原有的位置。
此次故宫大修,正式把“文物原状陈列”的理念明确在规划中。
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指出:长期以来,故宫对于艺术品文物非常重视,而对于作为皇宫本身的故宫则没有同等重视。这次的大修,可以视作恢复对后者的重视。
故宫有580多年历史,恢复什么时期的原貌呢?苑洪琪说:这又是一个新的争论,文物原状陈列首先要解决的是定位问题。
具体到三大殿,据苑洪琪介绍,平时都应该是空荡荡的,太和殿只在即位、大婚、册立皇后、元旦赐宴等使用,一年不一定使用一次,里面的布置也是根据不同的仪式临时布置的,而保和殿只在三年一试的殿试使用,三年才会用一回。
是恢复元旦时的原貌,还是恢复皇帝即位时原貌?况且清朝各帝皇时期,布置也是不同的,恢复谁的呢?
苑洪琪回忆,当时有的人主张保留空荡荡的样子。一些人主张仿照有些风景点,在大殿中塑一些蜡像,但苑洪琪等人坚持认为,蜡像破坏了宫廷的原貌,故宫不应搞这些庸俗的东西。
讨论的结果是:三大殿做一些基本的恢复,地毯、匾联的复制工作落在了苑洪琪和她的同事肩上。
洋人下跪
触动地毯研究
艺术价值的评价标准影响着文物的价值判断:故宫所藏的文物中,艺术水平较高的字画类、丝织品、陶瓷、珐琅等物件研究较为重视,而对于艺术价值不高的诸如宫廷当年生活用品等则研究较少。
“校尉庆祥年三十九岁,面黄无须。宣统三年制造,第三百八号。”在故宫,这样反映皇宫警卫制度的腰牌有上千件,过去均因艺术水准不高而不被当作文物看待。许多宫廷遗物甚至被批量处理过。
宫廷部的地库里,这样的低等级甚至不上级的文物有24万件,多为宫廷典章制度使用的易耗品,包括丝绸、木雕、青铜器和陶瓷。
“许多殿堂被拆卸得面目全非,一个复原就需要查大量的档案,还要考证大量文物,其中的艰难不亚于一次考古。”亲历了多次原状陈列后,苑洪琪感慨地说。
清朝重大仪式结束后,太监一般对地毯不做清洗,随便一卷放在一旁。因为体积过大,厚重,十几个棒小伙儿都抬不起来。1925年后,堆积如山的地毯一直被存放在御茶膳房楼上库房中。
“房子连玻璃都没有,风蚀土浸,糟朽严重,一闻就顶鼻子臭味。”苑洪琪后来拍下了清理时的照片:毯子里到处是老鼠洞和黄鼠狼窝,第一天,光老鼠屎等杂物就清出一推车。
苑洪琪讲述了这么一个细节:1994年起,故宫陆续编辑出版了《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大系)》(60卷),几乎囊括了故宫全部文物的精华,但惟独没有收录地毯。很多故宫的工作人员对保存在御茶膳房这堆地毯一无所知。
2001年,御茶膳房里这堆沉睡了76年的“庞然大物”被一个英国人———地毯收藏家麦克唤醒了。
一天,这位英国地毯收藏家来到了苑洪琪的办公室,提出要看一看清代的宫廷地毯。麦克同时还是一名地毯著作出版商,此前,已经分别出版过意大利、德国、英国宫廷地毯的图片分册,此次专为出版“中国与东南亚”分册而来。
麦克拿出自己收集的3张故宫地毯的照片,苑洪琪辨认后认为:这些照片中的地毯是不久前故宫自己复制的,并不是皇家地毯。
麦克依然心存一线希望:“故宫里还有比较老的地毯吗?”
“当时故宫并没有人研究这个,就想推了算了。”苑的一个同事对麦克说:“老的地毯有是有,就怕你不愿意看。”
打开库房后,麦克“刷”地跪在地上,对着堆积如山的地毯泪如雨下:“我终于见到了最古老的皇家地毯了!”
寻找史实物证
力求旧貌重现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决心对这些地毯做一些研究。”事后,苑洪琪回忆说。
让苑洪琪纳闷的是:麦克凭什么一下子就能看出地毯的年代呢?麦克告诉苑:他见到的是一块明代的地毯。这一判断并没有得到苑和同事的认可。
麦克揭示了其中的秘密:跟清代相比,明代地毯上绣的龙瘦骨嶙峋,而清代则较肥厚,越到晚清,龙越肥而无神;明代绣的是典型的牡丹花,清代则是想象的、既像莲花又像牡丹的宝相花。
后来,碳14对地毯的经线检测结果证实了麦克判断:其年代正处于明朝的15世纪,至今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
2001年,御茶膳房将要维修,保存在里面的地毯必须搬走。苑洪琪向院里申请了10万元经费,雇了70多人对地毯进行了清理。
8月的一天,房门打开,清理工作开始,刚刚轻轻地拍打毯子,工人的头上、脸上就被飘起的尘土、虫霉、蛀皮覆盖了。
征得院方的批准后,苑洪琪和刘宝建弄来一个吸尘器,用最小的功率小心翼翼地吸去尘土。
苑洪琪和同事先后共清理出各种地毯800余块,其中来自三大殿的近百块,大小都在6米宽、12米长左右。
随后,苑洪琪、刘宝建对地毯进行了丈量,吸尘抖晾、熏蒸洒药,最后用杉篙做成毯轴,外面包上防潮防腐的无酸纸。
整理出来的地毯用大塑料纸包裹,统一消毒后,存放在故宫北五所最好的地面库房内。刘宝建介绍:院里已经决定,准备再消毒一次,把地毯放在离地的坡形支架上。
研究发现:绝大多数地毯的年代都在200多年前的清代中、前期,一些是更早的明代中、晚期,晚清的是极少数。这一发现使故宫成为国内最丰富、最全面、级别最高的地毯收藏之地。
另一个发现是:从用材、用色看,充满了浓厚的皇家气息,说明这些地毯大多数由皇家专门按照一定画稿组织编织的,地方捐贡仅为少量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