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魂》(之一)
当他醒来的时候,雨箭插满了坟头。一件蓑衣裹住寒颤的荒魂,在野草未苏的乱葬岗上,他看到归来的梦,依旧是多年前的残破。
夏季的荒野,一群蚊子纷拥而至,粘着尚未烂透的尸体吸吮仅剩的几滴污血。而他幽幽地望着自己的墓碑,坐在那里,等候谁的解送?
远处的黑森林里间或传来几声凄厉的枭叫,他想:幸许是接他的马车就要到了。当无常的铁链在天空的一角擦出惨白的火花时,轧轧地车轮声,隐隐之中已显得清晰了。
何处的云,跌进了墨缸。如今,却又挂在他的头上,甩落一身的臭汗。他倒是不介意,楞在那里,任你涂抹。反正时间已不多了。
“走吧。”一个驭手对他冷冷地说着。
他也不说什么,缓缓地上了马车,消失不见了。乱葬岗上,再一次变得空荡荡的。蚯蚓从树根一侧的土壤里伸出头来看看,却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旷野中复苏的荒魂呵,他究竟要去何方?且让我跟随他忧伤的印记,听听他独自上路时的低吟。如果我是藏在他夹袄里的那一只跳蚤的话……
《荒魂》(之二)
悬崖,涛声。
他有如一根发丝,系在一棵倒垂的松树上。眼里的灯火,照亮礁石上绽开的浪花。数不清的花瓣,又一瓣一瓣地着在他的衣襟上。
不知何处弄起了箫声,喑呜如女子的哭啼。他想:停泊在码头的渔船,里面的人当无起歌的雅兴,那又是何人如此神伤呢?他未免有些诧异,轻轻地将身子顺着晚风摇摆,寻觅那时隐时现的箫声。
明月,瘦影。
浅浅的一行足印,向着深水处投去。恐是伤心人,没水寻死。他掠上浮波,四处打量了一番,只见一支横箫躺在沙滩上,每一只眼睛都盯着离去的方向。
“无奈的时候,仅仅以死的方式,便可解脱吗?如果那是可以的,那么我就不会徘徊天地间,做了荒魂了。”他对着起伏的波浪自言自语地说着。当他要走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支横箫,偶尔也会见他吹起,像一场梦,飘渺不知所踪。
某天,一只鸟开始衔来枯枝碎石,不停地扔进海里,隆起了一个小岛。
某夜,在小岛上,他为那只鸟吹起了横箫,像一支安魂曲,轻抚着每一缕荒魂。
《荒魂》(之三)
百尺高楼,手可摘星。
他在想什么,自从那次下了马车拾到这支横箫之后,他就愈发地沉默了。
天上,是否就是他的归宿呢?如果漂泊的稻草,突然有了一个依傍的树枝,那么是否就会停下脚步,附着树枝过活呢?
他知道时机尚未成熟,依然无法归去。只能游荡于沉沉的夜幕下,孑影伶仃,即使感到有些寂寞,也会消逝在曙光的指端。
在这高楼之上,惟有清寒。
他悄然而下,落地无声,像一叶离枝,点着尘泥。渐渐褪色的身影,没入浓浓的晨雾中。
听不到箫声——
再也听不到箫声——
荒魂无处而歌,只见鹊上枝头,啼碎清幽。点点光影,淡淡相思,无情多时转有情。
而他,兀自漂泊。
远方是否有着自己的梦寐,他也无法确知。只是要去那里,然后再去别处,然后……
然后——只是“不可归去兮,凌风而游离”。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可以常住心间的,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经年的风,吹刮着四壁,寻找可以倾诉的“一物”。
《荒魂》(之四)
一畦向日葵,在无尽的夜色里,降低了身价,匆匆地结束一天的生意,安睡在清凉的晚风中。
他轻枕着一朵较大的花盘,手指捏起一撮细细的泥土,散落在月下信步的蚂蚁身上。寂然的庭院,微颤的呼吸,绵绵入耳。他似乎用手指向着空中拨了几拨,想抓住一点流逝的响动。或许那对于他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就像恋爱中的人,都喜欢捕捉对方的声音,觉得有如天籁。
现在他的手指又不动了,整个身子都依着花瓣躺了下去,却没有压折一枝。他太轻了,可能连一两重都不到。
可是他累了,眼睛缓缓地粘成一线,星星的光芒也难以穿透他的疲倦。
远方从来只是近景,这让他觉得无奈了吗?他停下漂泊的脚步,是因为觉得再怎么走下去都是徒劳吗?多余的揣测,更是一种思想的无力。
荒芜的,荒芜的——仅仅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难以接近。即使放逐了灵魂,伴随左右,你也无法听到他的倾诉。
如此,如此——他依然会在醒来的时候继续漂泊,生命之舟在沉没之前,总是向着辽阔的海域不停地深入,直到暗礁磕破了底板,它才会歇下来。
每一个漂泊的人,都懂得什么叫身不由己,也知道有一天歇下来的时候,那就是重生。
《荒魂》(之五)
他醒了,突兀地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过,没有人看见他,就像霓虹脱下了彩衣,让他成了一种透明的存在。
他看见乞儿的膝行模样,也看见歌女的妖媚姿态;他听见广场上的靡靡之音,也听见破棉絮里幼孩的啼哭;他嗅到饭店里飘来的浓香,也嗅到阴沟里腐鼠的恶臭。人世间这种种怪现象,让他愈发地无奈了。
他想:城市,果然不是给人住的。
粉墙的涂料里,据说加入了一种蚀魂的因子,偷偷地,掏空了一个城市。
以致他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同类。
灵魂像是抽了大麻一样,疲软的瘫倒在每一条街巷里。那些清洁工,拿着扫把整夜整夜地收拾这些死掉的灵魂,再运送到某个罐头加工厂,重新制造灵魂的滋补品。
城市,果然是空了的。
他盯着一只蚊子花了十分钟穿过一个空了的奶瓶,在瓶中蚊子吸吮着一滴残剩的奶水,以证明它即将变得纯洁。
而他知道纯洁也是归属于邪恶的。
但有时候,他也想变成那只蚊子,起码会相信自己是纯洁的。
其实,在没有破碎的童话里,自己就成了童话。
《荒魂》(之六)
在孤单的南半球,他没有影子。或者,他的影子就是暗夜,投射在黎明前的大地上,只是你看不到边罢了。你活在他的影子里,直到天亮。
他重返旷野,想念诞生时一颗星的坠落。可是,现在已没有丝毫带有预示的事件发生了。他只好倚着一株香樟,渐渐地,铺陈梦境。
漂泊的人呵,终将回到摇篮安睡。
而他似乎已回到摇篮安睡了。就像漂泊的种子发了芽,只好找一处土壤扎下根,开枝散叶,让下一代的种子,继续漂泊,在漂泊中发芽,扎根,开枝散叶……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有如漩涡,不见停歇。
当一首安魂曲牵引着他向着寒冽的云端飞去时,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静。
他会觉得冷吗?在无情的夜空也不能加一件夹袄暖身,还有谁会为他心痛呢?除了那一方墓碑,幽幽地仰望他的位置。如果给它安一颗心,那么也会伤心得抽搐起来。可是却没有一颗心记挂他,即使是文字也不例外。
荒芜的,荒芜的——是再也不来的绝望之箭,让一颗心缓慢地面对枯死的结局,而不是一瞬间的破碎。终止的漂泊之旅,如同埋了铅块的葫芦,沉了下去,再也无法浮出水面了。
《荒魂》(之七)
静止的与骚动的,为善的与为恶的。
一切正反相对的事物,都将面临背叛。开始必然指向结束,建设必然指向毁灭,而真理必然指向谬误。
生命已经开始绑上背叛的绳索,让人无法解开。而我却听见他在天堂里的哭声,只因上帝携手撒旦,站到人的对面去了。
斯芬克斯的谜语,是专为俄狄甫斯而预备的。
而荒魂的眼泪,则是特意为你而落。
当他消失的时候,你必将重蹈他的覆辙,归于消失。
当他复活的时候,你也必然随之复活,以期重新踏上生命的征途。
而我不知道文字是否可以掩饰心灵的迷乱,更无法确知它能否给人以灵魂的某些触痛?
在他开始习惯于沉默的时候,我也开始习惯于堆积文字来逼他开口。
直到现在,他沉默着,我不断地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