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十年代末至1989,历时十多年、逶迤全国的诗歌热潮,最后被某些文学史家称为新诗百年史中的一次“盛唐”。它像一把厚度超过十分之一世纪的巨型之刃,横断了一个剧变国家中整整十个年龄段人们的青春热情与不眠记忆。
1989年及其后,一次突然的事件与整个社会的缓慢转身,最终将成千上万人的文学梦定格于九十年代之后灰色而乏味的工商生活。
昔日遍地喧嚣奔走的诗人们,重新还原为一滴滴乖巧的水,默默无声地渗入了茫茫大地。
艺术蒸发:生存埋葬诗人
正是那如同平缓草原一样灰色而乏味的正常生活,松弛地承接了由文学狂热的偏执生存而形成的精神断崖。格外漫长的九十年代,用它那几乎每天深夜都抽出一次的、充满生存威胁与欲望诱惑的双重利剑,像劝说一个个离家出走的浪子,把精神燃烧的诗人们悄悄逼回了物理生活的冰冷角落。
仿佛异床同梦,自九十年代初起,诗人们不约而同地学会了**,学会了生存,学会了上班——
在深圳,诗人们被莫名地裹进股票交易所人头攒动的大厅;在广州,诗人们在租来的小屋里卖起了故作高雅的咖啡;在上海,新落成的别墅广告中出现了诗人们变质的诗行;在东北,刚刚圈起的栅栏里诗人开始饲养干瘦的黄牛;在北京,在出版商聚集的书市上诗人们正捻指数着新赚来的钞票……
是时间篡改了一切、纠正了一切。
数年以前轰轰烈烈的“86现代诗大展”仿佛陈年旧帐,存折中不断增加的阿拉伯数字无耻地代替了处女作发表时的空洞喜悦。
也许,文学史会对“86现代诗大展”后那百舸争流般壮观景象的骤然枯痿而扼腕叹息,但每一个诗人的妻子或丈夫却为自己家庭经济起死回生般的真实好转而由衷地举手加额。
正是在一次次仿佛逼良为娼就范前的犹豫与羞愧中,历史借助每一个真实的肉身,完成了一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巨大转变。诗神垂下圣洁而高傲的头颅,智慧与物质重新进行了一次价值兑换。
仍然有不屈者命悬一线地坚守。仍然有命中注定的诗人悠然地滑行于思维的秋千。但他们其实早已在一次次的游移与冲动中充分体验了最终获胜过程中所遭受的全部微小挫败。
这是一个典型的生存遮蔽艺术的过程,一个金钱蒸发诗人的过程。
是的,篡改与纠正同时发生——峻峭和敏感一天天消失,平庸与世俗日渐增生,如同一个发过气功的俗人从惊狂返回平静。
正是经历了平庸而琐碎的十年,中国膨胀的诗歌思维慢慢释放了它曾经独霸着的每一个文学青年的夜晚,把自己枯瘦而尖利的臀部坐回了社会剧场里最远离幕布的隐秘角落。
衣锦还乡:诗歌再穿T恤
新世纪的太阳,暖暖地照耀着一个刚刚有了些许积蓄的国家。
早已微微发福的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们,望着已经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女,忽然感到身上已经装载了一条整整20年的好汉。
在与诗歌完全不相干的办公室里,盯着抽屉里发黄的油印诗集,他们忽然感到胸口发闷,眼前人影绰绰……于是,在一张厚厚的策划书上,若有所思地签上了自己可以兑换成货币的名字。
这,也许是世纪初中国无数诗歌活动前的某种必要程序与心理依据。一颗流落江湖后的归心……一次青春期夙愿的补偿……一种区域政绩的前奏……一项商业推广的妙想……无数复杂的背景与起因,最终变成了诗人们手中一张张久违的烫金请柬。
诗,迈着复苏的脚步,悄悄地走回了中国社会生活的前台。
仅从2004年春天起,我这个基本疏远诗歌的人,一年内便半陪同式地参加了7次诗歌活动。而中国南北各地,几乎每一个月都不间断地上演着名目繁多的诗歌节日,请看:
3月,云南昆明-北欧奈舍诗歌节;4月,浙江金华艾青诗歌节;5月,第二届华文青年诗人颁奖会、第二届安徽紫蓬民间诗歌节;6月,广东清远第二届女诗人会、广东增城荔枝诗歌周;7月,海南海航诗歌讨论会;8月,新疆中亚国际诗会、首届“青海湖之夏”诗歌节、上海先锋诗歌研讨会及上海师大诗歌节;9月,首届“明天·额尔古纳”中国诗歌双年展;10月,马鞍山国际吟诗节、美国西蒙斯国际汉语诗歌节;11月,第四届人大诗歌节;12月,海南首届现代汉语诗歌研讨会……
中国诗歌的温度,似乎随着GDP而不断飙升。
在诗人们忽然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2004年诗歌界流行一句话:诗歌,又穿上T恤啦!
然而,再次穿起T恤的中国诗歌,它当年身上流淌着的愤怒臭汗早已变得熏香缭绕,异气扑鼻。
与20年前不同的是,新世纪诗歌活动的大多数主办者不再是国家的文化部门,而是政府、企业、大学、私营老板等;被簇拥的亮点也不是熠熠的诗歌新星,频频出场把酒临风的往往是八十年代陈旧的古董;各类诗歌活动的场面比八十年代更加盛大更加热烈,经费上出手阔绰大方,礼仪上温文尔雅,高朋满座。然而,灯红酒绿中的诗歌,像被拉进了夜总会屈原与杜甫,多了幸福少了忧患,多了应酬少了争执。在主客之间程式化的廉价掌声中,衣锦还乡的大诗人们一个个乖巧得像排着队上台等待领奖的三好学生。
一百年以来中国诗歌那眉头深锁的表情哪里去了?半个世纪以来诗人们那端庄、激昂、义正辞严的神态与原则哪里去了?八十年代诗歌那倔犟、古怪的脾气哪里去了?那敏感、乖戾的秉性哪里去了?北岛厉声喊出的“我不相信”的声音哪里去了?
天上飞落下一把砍刀。2000年,真的成为一道界限。
回想起上个世纪未那场争论得面红耳赤、刀光剑影的盘峰诗会,不是恍若隔世吗!
借诗还魂:社会功利需求
情结,一股巨大的诗歌情结,黑沉沉地积压在中国的上空。
它,通过一根根不可忘怀的青春期导线,不经意地擦亮了无数个无聊的瞬间,点燃起富足的中年人还乡团一样的记忆,从而使八十年代诗歌热潮以另一种方式将它的参与者们再一次重新抓获。
一次隆重的艺术过程、历史过程,它的当年有多么沉重,它留下的记忆就有多么沉重。
21世纪初开始的短短数年,沉积于千百万八十年代文学青年精神内部的诗歌情结,像存放于欧洲古老酒窖里的葡萄美酒一样开始觥筹交错了。
然而,它已经不再是当年狂燥、诚挚、单纯的诗歌艺术交流。它们,只能被称为一幕幕热闹的“诗歌嘉年华”。
诗歌,这一次悦人丑角般的回归,不仅暗中取悦着“嘉年华”的主办者与观赏者,也同时取悦着并且深深满足着其自身老红军一样的怀旧需求。
诗,已不再重要,或者说诗人已成为一种特殊的布景和道具。重要的是诗所带来的喜庆气息。正如同绅士与淑女们着意设计的一次**派对或高雅舞剧,男女主人的晚礼服与肿胀罗裙的意义暗中高于一切。
要人们忽然而来的诗歌要求,是因为刚刚大兴土木之后的城市忽然感到需要文化。文化中最简单的就是诗歌。比起蔫头蔫脑的小说家们,灵动的诗人们似乎更容易激动,并且让更多的人随之激动。
大学历来需要诗歌,这需求悠远而流长。然而今天的大学对诗歌的热望,与其说是学子们的要求,不如说是师辈们怀旧的补偿愿望与学术上急切的成果感。与八十年代轰轰烈烈的校园诗歌运动相反的是,当年像监视地下游击队一样的校方,忽然热心地大力推促诗歌,而耳朵里插着MP3漫不经心的少男少女们更热衷于树荫下的亲吻与毕业后的去向。
网络需要诗歌,正如诗歌需要网络。正是网络,以铺天盖地的方式,收纳了并释放了禁锢前朝所积淤、所遗传下来的青春能量。诗歌通过网络,重新回到了《诗经》的年代,回到了巨大无边的民间。虽然它以注水的方式,从另外的意义上轻微地亵渎了最高意义上的诗,但它所表达出来的史无前例、痛快淋漓的自由,正是多少辈人的梦寐以求。
商人们需要诗歌,是因为企业需要订单。推广一个大型项目,没有什么比邀请诗人更加时髦,也更加便宜的了。作为最低成本的销售媒介,穷馊馊的诗人们不仅可以登台高声朗诵,甚至可以写出优美的《诗歌楼书》。于是,房地产不知不觉中成了中国诗歌最门当户对的一位阔绰的亲戚。没人统计过有多少前诗人涉足过这个热门行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地是,今天中国漫天飞雪、花言巧语的房地产广告词,必沾染了上世纪末这个国家大面积诗歌泛滥所遗漏下的、狡黠的智慧余光。
不管怎样,在新世纪之初,诗歌重新频繁出现于公众的视野。
它,依然灵动、苗条、轻盈。它那用最少翅膀的高速飞翔,使它产生一种特有的穿透力与青春朝气。在它低廉而迷人的魅力四周,彩蝶纷飞,鹰飞草长……诗歌的春天似乎真的来了。
我不知道诗的这一切遭遇,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一切都是正常,一切都正在走向正常,走向一种工商社会的“正常”。我只是莫名地产生一种怪异的恐惧。好像一个人突然向我发出一脸过分的笑容,好像受邀一次盛宴而猛然看见四周帷幕波动。这正常对于八十年代就是反常。同样,对于现在八十年代也是反常。那么,常,应该在哪里?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这句表面上幻梦向往,其实饱含绝望与辛酸的诗,被无数个销售大厅兴高采烈地高高悬挂。这是借诗还魂的喜剧,更是艺术的与生命的悲剧。
心怀种种需求的人们,都在向诗歌招手。
只要是“诗人”,不论官方的、民间的、真诚的、伪善的、伟大的、卑琐的……工商社会中的人们闭上眼睛挥起镰刀,只收割那被社会眼球认同的、高高挂起的诗人招牌。这种对所谓艺术的认同,包含着多么巨大的混洧。
对此,诗人与诗歌目前仍有权无权地保持着沉默。
我不知道,当多年盼望的免费游山玩水的快感消退之后,当“写作的诗人”与“开会的诗人”分道扬镳之后,有多少诗人学会说出那两个令人不快的字母:NO!
虽然如此,我仍然愿意向宠爱诗歌的各类人物致意。对于诗,他们的内心可能深怀同情,深怀敬意。他们像“废物利用”一样抬举诗歌与诗人,出现文不对题,甚至造成某种变相的戏弄,并非他们的本意。
我只是为诗敏感的神经担心,为诗过于纯正的本质担心,为诗先天具有的古怪僻洁担心。即使人们向诗歌发出“追认为烈士”般的友好善意,也可能有悖于它永远退缩着的心灵取向。
我一直认为,工商社会对诗歌的宠幸,可能出现一种非常可悲的结果:当善良的人们怀着巨大的牺牲精神资助或宣扬诗人的时候,他们帮助的可能不是诗歌第一流的深层艺术因素,而恰恰是诗歌汤锅中表面飘浮着的一层闪亮的油脂,即诗歌群落中最追逐功利的部分,即非诗。
我愿再次心怀善意地忠告:过份的尊敬与恭维,可能都会对真正的诗人产生伤害。
诗,将永远地不安。
不管流落还是宠幸,它骨子里深深的怀疑精神与天然的(甚至是孤僻的)不合作倾向,常常同时将自己与他人置于尴尬的境地。不管每天上班时的卡夫卡多么温顺与矜持,在他深夜的纸上,他惊悸的心灵永远会不停地颤抖。
自注:由于我特有的行文方式,关于“诗歌回家”的详尽分析与艺术走向,无法在这种空旷的语感与节奏中展开,容我近期写文补偿。
徐敬亚2005年04/01
于[诗生活·新诗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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