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是海子抒情短诗中最杰出的作品,曾经获得许多的奖励;海子死后,再多的溢美之词也无济于事,那只会增加他的载重,成为难以潜行的包袱。在此,我们只谈诗歌本身,从诗的潜层结构与深度模式入手,探讨诗行所谓的意义。
《亚洲铜》的入手采用了歌咏的方式,反复的吟唱中带出愈久弥新的滋味,那是巫术中惯常的手法,也是诗歌吸引人或安排节律的策略。由“亚洲铜”开始拉开了诗歌前进的步伐,富有魅力。但是作为自由体的现代汉语诗歌,实在无法找出其中的特别之处。可以说,海子是想象的巨人,诗歌的天才;但对于诗歌技艺来说,相比较于同时代的其他诗人或写诗的人,海子只能是其中的一员,在技巧和诗艺方面还没有特立独行的品格。这自然无法支撑一个伟大的诗人的荣誉,因此,我们可以说海子是杰出的抒情歌手,是优秀的诗歌王子;但相对于建立伟大的诗歌帝国来说,这些显得稚嫩,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甚至让他的后继者无法充分的享用海子这面众峰之上的旗帜。
但海子的象征和隐喻运用的是很精致的,可称之为典范;尤其是在《亚洲铜》这首诗中,显现的更加淋漓尽致,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言下又有未尽的情思。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是的,海子算是屈原的信徒,在他的心中居留着死去的屈原的漂流的魂魄于精神。是不是它也将选择屈原的方式将自己永久的封存呢,海子生前不得而知,背后却演绎着细腻的神话。还是从诗歌中体现的文化意味谈起吧!
无疑而问,“亚洲铜”是其中最核心的文化概念,但“亚洲铜”是什么呢,为什么海子会选择亚洲的铜作为自己抒情的载体呢?细读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在海子一系列的一“大地”为核心意象的诗中,“大地”实际上成了潜在的海子部落的图腾。作为图腾,他既是象征,又是代表,还是神圣的宣言。诗中具有深刻意味的说法,如“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也许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那周而复始的生息不就演绎了荒谬与无奈吗!海子是信奉西方哲学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精神流浪者,自然知道根的重要性与失却的痛苦;祖父、父亲、自己的相继或延续是生命的重置吗,似乎不是,也许就是。愚公说过“子子孙孙无穷匮呀”,而海子却说“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典型的反动,也正成就了“形上之道”的运行方式;在这一点上,海子的精神虽然四处流浪,但依然的有起根底所在——那就是“道”,海子自己的“道”,或是糅合了中国古典道学与西方经典哲学的道之集合吧。
然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是唯一的,自然是无奈的选择了;可是,仍然是可以栖身的地方,相比于海子最后的选择也是幸运的了。接下是鸟,海水,青草,野花,虚幻的白鸽子,河流以及月亮这黑暗中的精灵啊。归结之后,似乎在原始遗留的巫术仪式中感到神圣的存在,感到自己的存在。“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海子在成就原始的仪式,也在成就自己神性的显现,这需要到后面去言说了。
这亚洲铜是什么呢,曾经有人说是土地,黄色的亚洲的尤其是中国北方的土地,我看使然,称做土地似乎还不足以证明海子的独特与杰出;是大地,是与生命相连接的大地,也就是许多作家所言说的清洁的精神和浩然的正气。穿上鞋子,造就美丽的童话,这似乎是海子的追求,也就是他的庞大的诗歌帝国的基础构架之一了。王者似乎和大地联姻,那结果将是残酷的,死亡是海子唯一的选择;然而他还要争取,争取自己的完全释然。
着也许就是海子诗歌厚重的起点了,站在大地,挥目苍穹,那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昭然。然而野心太大也造就了海子死亡的必然,剧烈然绕后必然是内心的极度空虚。除了死亡,其他的解释是难以行得通的。
暗流已经潜出,继续的行走似乎将是充满刀光剑影的血腥之旅;海子却不是这样记叙的,他的生命与生活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向上的追寻,敢问天命有几何,太阳有几何?
为了承接,似乎还需要用浅显的笔墨陈数“麦地”这一由麦子和大地组成的集体意象组合。也选取几组作为例证:
“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
“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
“我所能看见的少女//水中的少女//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
“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
我似乎还是不能容忍海子对于麦地的态度,尽管麦地在他眼里是神秘的质问者,是有情义的善者,是宽厚的承载者;可是,母亲被赋予了太多的含义,这一圣洁的形象也就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本以为可以寻找到母亲宽厚的翅膀羽翼自己的孩子,神秘而又柔弱的女性气质还是打垮了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的恋母情结归结于此,也正是从此结束的。
海子写诗无需获得谁的批准,但是在那个蒙昧初开的时代,诗歌的发表则必须经过主流意识形态的首可。在强权面前,海子(乡土知识分子,年轻的大学助教)的身份是卑微的,尽管他的出现更多的是歌颂与怀念,更多的是顺从与无所谓;但时代不允许他的过多的干涉,不允许他的诗歌的过多的发表。于是,在强大的文化领导权的争斗中,海子(孤独的歌手)成了必然的失败者;可是,悲剧意味在于他又不甘心这种冥冥之中注定的失败。
既然,母亲(麦子、大地、麦地等)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海子又能如何呢;也许正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开始了他后期的写作。虽然他从没有放弃麦地膜拜,虽然他依然的深深的关爱着这美丽的大地,这轻灵、飘逸、激越的麦子。过程不同,结果同归。
现实文化权力争斗的失势和内心难以排遣的忧郁、千百年来民族文化的积淀、西方古典哲学的熏陶以及诗人自己与生俱来的理想气质等交融整和在一起,也许这股来自蛮荒杂和现代文明气息的合力的冲击成就了海子诗歌的转折,使得海子诗歌的中心意象从依偎母亲的怀抱转到寻找父亲的威严与庄重上去。
在海子的后期诗歌中“太阳”的出现频率是相当高的,海子还创作了以太阳命名的七部长诗或诗剧;前期也有,只是没那么明显的显现出来,可能是潜在的指引。
直接写及太阳的句子很多,试举几例,如《答复》“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讯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日光》“日光其实很强//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等等。在这些诗中,太阳是受苦受难的赐予者,是承受者,还是造就者。海子在描述这些太阳的时候大多是以月亮、月光或大地为对称物的,还是在平衡的两极中颠簸。但是,这有些不符合我们民族文明前进的历程,似乎只有母系,或只有父系,父系母系的对立是到了战国后期的思维了;海子却不然,他突破了历史起那进的步伐,单刀直入,杂糅并取。这样的混乱也许就为他的自杀埋下了伏笔。自己见不得容纳自己,还有谁能帮助自己呢!
《七部书》中,《弥赛亚》是杰出的代表,诗人海子用近乎疯狂的话语狂叫到“谨用此太阳献给新的纪元!献给真理!谨用这首长诗献给他的即将诞生的新的诗神!”我们觉得里面有些迷惘,有些读不懂,有些胡思乱想的发挥。可是,海子呢,他继续的阐述自己伟大的信仰,“1985年,我和他和太阳//三人遇见并参加了宇宙的诞生。//宇宙的诞生也就是我的诞生” ;“阳光从天而降,一片混乱的回声//所有的人类似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主人,坐在太阳孤独的公社里。”;“就是太阳抛下了黎明//曙光会知道我和太阳的目的地,太阳和我!”诗人的迷狂只能是诗人的迷狂,歇斯底里的尖叫后面是无法克制的超越与偶然相遇的同情;没有人值得同情,这就是海子的结论,也将是他摆脱人类族群的最光辉的理由。
请看下面的自白,“最后一个灵魂//这一天黄昏//天空即将封闭//身背弓箭的最后一个灵魂//这位领着三千儿童杀下天空的无头英雄//眼含热泪指着我背负的这片燃烧的废墟//这标志天堂关闭的大火//对他的儿子们说:那是太阳”,那是太阳,只是简简单单的太阳,每天在头顶照射,散发光芒和热量的巨大的星球。而在海子的部落里,太阳是神的存在,他的一生在为神奔波劳碌着。
作为夸父神话的后人,海子是幸运的;海子追求太阳,以太阳自居的岁月里,我们可以明显的感受到神的气息。神是没有的,有的只是诗人的迷狂;这一点海子是明白的,可到了一定的境界,自己也就无法控制自己了。海子的心中充满黑暗的阴影,所以他忘我的追求太阳。他的内心是黑暗的,现实是黑暗的,在诗人的眼中似乎社会也处于黑暗的边缘;这一切使得他奋起的驱逐,排遣,以求得内心的平衡。
可是无奈的,现实终究是现实,它不会为任何人的意愿而改变。即使是最杰出的祈求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们看到,海子的孤独忧郁再次的显现,他叫嚣着“我孤独一人//没有先行者没有后来人//在这空无一人的太阳上//我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灰烬。”然而,这孤独的人在干什么,是在上演一出戏剧,自编自导的所谓的史诗般的宏伟巨作。忧郁,带些猖狂的不知所以,他躲避在昌平的一间小房子里冥思苦想,终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自杀,不,是谋杀,海子谋杀了平常的诗,他想用自己的肉体换取精神和灵魂永久的超脱,换取后来的人们永远的怀念与回忆。也许这是自私的,但对于一个孤寂的孩子,我们能说些什么呢!海子抛弃了父母,抛弃了麦子、大地、太阳,最终自己也被抛弃了;自以为能成就帝国霸业的人,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精神的,终究是激情散尽,尘埃落定,寂寂寥寥,遗落风流不再。
海子是一个很较真的孩子,他的诗可以成就他语词的霸业;然而,总归无法挽救自己的命运。活着还是死去,这个问题他思考得很深刻。在他的诗中,曾经反复的出现鲜血、头盖骨、尸体等词汇,反复地谈到死亡与农业、与泥土、与天堂,结合前面大麦子、大地、太阳的历程,可以说海子是在艰难的旅行中久经反思和考虑,以至他最后的选择——自杀也是预谋的产物。加缪曾经说过:“人们极少(但不能排除)因为反思而自杀。”今天的我们没有理由把海子的自杀简单地摆到那个“但不能排除”位置上去,不是不可以,而是太简单了,简单的忘乎所以。
海子有一首座右铭式的诗作《夜色》:“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三次受难和三种幸福就是海子的一生,而他的一生,在他看来,居然都是“在夜色中”!这夜色有什么不好呢,黑暗笼罩一切,那就用自杀切开混沌的宇宙吧。海子充当了盘古开天的角色,依旧是在演戏,上演一幕幕只有他自己能够读懂的悲剧。
说到受难,四姐妹(海子曾经爱过的四个女人)是最值得探讨的,海子的流浪是在夜色中,正是流浪中产生了爱情,而生存不过是苦难的注脚。幸福是存在的,海子的诗歌为后人称道、模仿、崇拜;友人赋予海子王者的称号,太阳也辛勤的传播海子的信仰和理想。然而,悲剧总归是悲剧,神话的言说无法掩饰实质的苍白与空虚。一个“虚”字似乎能概括海子写诗的一生,也就是海子品牌或商标在世纪之初的横行无羁;正是虚无的理念和信仰使得海子如此的脆弱,生前如此,死后毅然。
再次谈及海子的自杀似乎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但这个谜语必须有人去解说;尽管可能是延续诗人的迷狂,继续诗人的膜拜。以我们之见,海子自杀选择的地址——山海关,秦始皇万里长城的起点(或终点)——是个极其的错误的,他可以向往王者的风范,王者的气度,可他究竟不是王者,也不需要把自己装饰成王者的模样去招摇撞骗;但发生了,他俯下身子,让火车把自己截成几段,麦子的、大地的、太阳的,一一的施舍给自己的主人。这也许就是海子选择的目标,是为了延续诗的生命,延续麦子、大地和太阳的所在,并依次让后人记住他的自杀,记住那个命名为“海子自杀地”的卑微的场所。海子以自己的不在场换取了海子永远的在场,还有那阶梯状的轨道,也许正是海子爬升的红地毯,还有就是对农业文明的摒弃和拥抱工业文明的吧!
毫无疑问,海子的诗中各种意象的转折是具有深刻的含义的,这可能就是在重复一个古老民族曾经的经历。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先民从旧石器时代转换到新石器时代经历了血腥的残酷,由此在母系氏族社会的基础上建立了父系氏族社会,并逐渐的过渡到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时代。海子也是这样的,他的思想延续了古老民族走过的路子,彻底的,或不彻底的割断,麦子、大地、太阳,从前到后,一路的追寻,一路的坎坷,竟然是自杀的结局!如同有人所说的,海子不自杀无以成就自己的道,而这美丽的瞬间似乎也不足以成就海子所谓的道。就是一个谜语,猜来猜去,始终是个难以解开的死结。或是成就了他人的事业,有我们的沉思,算是祭奠或打着祭奠旗号的有所图吧!
在这个众生狂欢的视觉时代,海子似乎已经成为远去的神话,不再吸引人的关注。可是,海子所做的一切,诗,生活,爱情,甚至自杀,都是真诚的;虽然有些带有明显的预谋,摆脱不掉浮躁的痕迹。
我们说,海子就是海子,海子只能是海子,海子充当的也就是海子的角色。说过,一切就结束了。但有些是不可能终结的,海子的诗,诗中的意象:麦子、大地、太阳,以及他为之追寻的精神历程,将作为美丽的财富长留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也许描述民族的进程不是海子的本意,但他在无意中做到了;一部海子写诗的历史,就是我们古老民族文明和文化发展历史的缩影,从这一点上说,海子是伟大的,他的成绩将是不朽的。
诗人是世界之光,写诗的海子是我们古老民族之光,麦子、大地、太阳将永存、长住、载重!
参考资料:
《海子的诗》,海子著,西川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
《诗歌英雄海子传》,余徐刚著,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