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来我都想认真的写一写父亲,但每次拿起笔,想起十九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就象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收音机里放出的依然是那支梦魂牵绕的古曲---苏武牧羊,这支凄艳的古曲仿佛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一种默契,一种信仰,在不经意间牵扯着一段我无法偿还的深情.
我一直坚信自己对箫的感觉来自于小时候那些宁静的夜晚,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每次他回来就是我最开心的节日,记得他喜欢站在阳台上给我吹"苏武牧羊",而我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睁大眼睛,看着那支闪着月色的漆黑的竹箫,看着父亲跳动的手指和棱角分明的侧影,看着苍白的月亮象一颗即将滑落的眼泪,无声的随着韵律颤抖.如泣的箫声似乎是从牵牛花架上悠悠的飘下,静静的撒满了一地的落花.
上学以后,我听过各种乐器演奏的"苏武牧羊",同样的悲怆,同样的断肠,但我总是固执的觉得父亲的箫声才是这支古曲最完美的表现,而"苏武留胡节不辱"的故事更让我深深的明白这流血的旋律,这动人的音符.我也曾试着吹这支古曲,手握冰冷的箫,吻住那跳动的舌,我却无法捕捉宿命的感觉,无法聆听苏武的心弦.
上了大学以后,我与父亲见面的机会突然少了很多,独自在异乡听着这支曲子,其间无限的苍凉我竟一一品味的出了,再次拿起箫时也有了许多不同的韵味,我曾得意的在父亲面前炫耀,父亲却说我的心太浮,没有找到心灵的宁静,没有体味过生命的真实.
没有料到的是去年,一向坦坦荡荡的父亲却从上海辞职,几乎一无所有的回到家乡,被迫开起了一家礼品店,父亲在电话里只是轻描淡写的对我说了几句,我不曾想到这意味着家里的收入减少了一半,不曾想到父亲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不曾想到这一切却是因为父亲的刚正与不屈,不曾想到母亲开始没完没了的抱怨与责骂........
再次见到父亲时,我的眼泪几乎要流下,父亲的脸有些浮肿,背有些驮,依然象往常一样站在站台上拼命向我挥手......
父亲对我依然是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不同的是他会毫不在乎的给我买零食,买新衣服,甚至化妆品,却舍不得从家到礼品店的车费,舍不得给自己买手套,舍不得吃任何我喜欢的食物.....
我不再听"苏武牧羊",我很怕那支断肠的曲子会让我的眼泪流下,有多少次我站在四楼的阳台上看着父亲步行去礼品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那暗黄色的微驮的背影,灰色的天,寂静的水泥路,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总是想起那支苏武牧羊,想起那个牧羊北海十九年的苏武,我的父亲!我不能想象他在礼品店里向别人介绍毛毛熊,不能想象他静静的看着朋友的疏远与嘲讽,不能想象他奋斗十年一无所获的悲怆,更不能想象他还要承受着母亲的不信任与责难!
这一年里,我们家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我眼睁睁的看着父母的老去,这一年里,我也背上了一生无法偿还的感情债......
我过生日那天很热闹,许多朋友都来了,人散后,我却突然很想再听一听父亲许久没有吹过的"苏武牧羊",父亲欣然拿出那支箫,我坐在他对面,象小时侯一样静静的看着父亲,房间里很静,我甚至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冷冷的箫声响起,仿佛鲜血流出了,仿佛枯叶绽放了,仿佛薄雾散开了,潮湿的乐符轻轻的擦过黄昏的时空,留下玫瑰色的水迹.箫声渐渐清亮,飞舞的翅膀,跳动的火焰,我似乎看见父亲的手指间碰撞出一些我从未感受到的激情,灼热的激情,那一瞬间,我呆住了,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苏武牧羊",不再是悲凉,不再是忧伤,是一种执着的信仰,一种没有理由的幸福,一种不会熄灭的希望,父亲的箫声仿佛燃烧了,冷冷的燃烧了,那飞扬的灰在简单的音符中旋转,飞向那宁静的天空....
许久,我才从那种激情中惊醒,父亲的眼睛很亮,他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他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他说我们没有忧郁的理由,我的眼泪流出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真正明白了那支"苏武牧羊",也真正懂得了父亲的胸怀,懂得了父爱的理由,希望的理由,以及生命的理由.......
闲暇时,我还是喜欢吹一吹那支箫,吹那曲"苏武牧羊",在绝望中我听见希望,在悲怆中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我知道这是我和父亲心灵的箫声,我也知道这支古曲是我一生要听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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