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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艺术的三大美学特征
作者:王玉珍
转自:中华戏曲网
我从11岁考入北京市戏曲学校,迄今40年来,我学京剧,看京剧,演京剧,教京剧,到现在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北京京剧院的一院之长,对京剧艺术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溶入到我的生活之中了。我所以要探索京剧艺术的奥秘,总结京剧艺术的三大美学特征,还是因为我亲身经历了一件至今难忘的故事。
那就是十多年前,我在伦敦的英国皇家剧院主演了我国戏剧大师吴祖光先生的名著《三打陶三春》,演出前,剧场通知我们在演出过程中不得使用英文字幕进行翻译和解说。我当时非常沮丧,因为,大家都知道,语言是人类交流最重要的工具,取消英文字幕,就等于取消了语言和感情交流的渠道,英国的观众能看懂吗?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语言,又怎么能接受我们的艺术呢?所以那次演出前,我们所有的演员都忐忑不安,以为这场演出的失败是在所难免的了。然而,结果大出意料,观众不但能理解我们的形体动作,唱腔音乐,还给我们的武打格斗喝彩,笑声,掌声一阵一阵扑向舞台。而且我在舞台上切身体会到,随着剧情的变化和进展,观众的反映越来越强烈。就在这个自诩为绅士的国度里,许多观众看到兴奋时甚至用脚跺地板或大声叫喊,呼口哨,比我在国内演出时的反响还要强烈。我们的京剧在表演时,不但要演员互相交流,还要与观众交流,一种情感的表达,往往要演员与观众在交流中共同完成,如果观众反馈的情感不是演员所理想的那样,或者观众无动于衷,则说明你表演的失败。庆幸的是,这种细腻而微妙的交流,我在英国观众那里都得到了,甚至更为激烈。他们随着我的愤怒而愤怒,随着我的欢喜而欢喜。我扮演的陶三春取得了胜利,他们就为我爆发出祝福的欢呼。我当时很难想象,这是在英国伦敦的皇家剧院。
我当时非常激动,也颇感愕然,我不明白,英国观众与我们语言不通,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响,为什么那么容易沟通?
我深知,由于我们东西方有着不同的历史文化和生活习惯,在艺术思想上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尤其是西方戏剧大都受到起源于祭祀酒神的古希腊悲剧的影响,在戏剧的观念上具有明显的差异,很多人甚至以为是水火不容的。而我在伦敦皇家剧院的演出以及我后来到其他国家的演出的成功却使我切身感到:这种差异绝不是不可逾越的沟壑。经过多年的思索和观察,我逐渐发现这种超越语言障碍的理解,这种超越东西方文化差异的情感交流靠的就是京剧的音乐,唱腔,舞台美术,舞蹈和武打等各种表演艺术手段所具有的强烈的感染力。因此,京剧不但是目前在我国各地的300多个戏曲剧种中最具代表性的剧种之一,更是中国民族戏剧文化的集大成者,经过长期的锤炼与磨合,从而逐渐形成了一个与世界各种戏剧截然不同的,以综合性,程式性和虚拟性为其艺术特征的表演体系。为此,我想就这三大艺术特征谈一下我自己的看法。
第一讲:京剧的综合性
我想大家从京剧的演出中一定看到,我们的京剧不像芭蕾舞只跳不说;也不像话剧只说不唱;更不像西洋歌剧只歌不舞(有些歌剧如《茶花女》虽然也有舞蹈,但是并不像京剧那样载歌载舞,把歌唱与舞蹈有机地熔为一体)。我们的京剧不仅具有诗一般的语言艺术,几乎每一句念白都讲究抑扬顿挫,平仄分明,朗朗上口,每一句唱词都注重诗词格律,或七言,或十言,而且讲合辙押韵,讲文理对仗,更要讲中州韵的规范与湖广音的四声。同时,京剧又把歌唱、音乐、舞蹈、美术、文学、雕塑和武打技艺融汇在一起,是"逢动必舞,有声必歌"的综合艺术。它不像歌剧、舞剧、话剧,用歌、舞、话一个字就可以囊括了。它是在数百年的形成过程中吸取了民间歌舞,说唱艺术和滑稽戏等各种形式经过长期组合,把歌、舞、诗、画熔为一炉并逐渐达到和谐统一的结果。这也就使我国戏曲在数百年的历史中形成了"以故事演歌舞"(我认为这比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以歌舞演故事"更为准确,更符合实际)的表演特征。
鉴于京剧艺术的这一特点,我们的每一个演员都要精通唱、念、做、打、舞等各种表演技巧,并通过这些技巧来塑造出各种类型和各种性格的艺术形象;创造出喜、怒、哀、乐、悲、恐、惊等各种情感的意境。正是这丰富的艺术表现形式及其鲜明的形象化的艺术语汇,使我们的京剧艺术与西方的观众能够超越国界和语言的障碍,找到交流与沟通的渠道,在国际舞台上获得知音,受到欢迎。
所谓"言必歌,动必舞",比如我们的演员在舞台上的最为简单的台步,也就是走路,都要具备严格的舞蹈规范并配合着音乐和锣鼓的伴奏,使其具备鲜明的节奏感。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锣经,配合什么样的脚步,都是统一安排的。例如《战太平》华云在"水底鱼"锣经中的"七步半"上场,不但配合严谨,还要情绪对头,节奏鲜明,舞姿优美。没有扎实的功夫和长期积累的舞台经验,是无法"上场"的。再比如,老生要走四方步,也称八字步,要求抬腿亮靴底,腰为中枢,四肢配合。中年要快抬慢落,老年要慢抬快落,既有生活依据,又有节奏感。旦角有碎步,"花梆子步";花脸有大八字步和醉步;丑角有小四方步和矮子步以及跑圆场的压步等等,没有几年的功夫都是走不好的。至于《打渔杀家》和《秋江》中表现行船时的磋步、捻步、单腿捻步等就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了。演唱时,演员也不能像歌唱家一样动口不动手,歌唱时不仅要配合着优美的舞蹈动作,载歌载舞。而且要表现出鲜明生动的人物性格和情感。例如京剧《挑滑车》中剧中人高宠的"起霸"和"走边",前者是通过锣经伴奏下的舞蹈来表现宋代武将高宠的英雄气概,因此起霸的动作要求敏捷、迅猛、粗犷和斩钉截铁,加上铿锵锣经的衬托,给观众一个初步的英雄形象;后者则是表现高宠在壮志难酬时的忿怒和不满。因此有锣经,有舞蹈还不能充分表现此时此刻高宠的内心独白。所以在锣经伴奏的舞蹈同时,又要求演员歌唱曲牌《石榴花》,在矫健豪迈的舞蹈中唱出"耳听得战鼓咚咚","见一派旌旗翻招",以表现人物焦躁和压抑的心情,并在最后唱出"俺只待威风抖擞灭尔曹"的强烈愿望。这一段表演,就是通过舞蹈语汇,锣经的烘托,唱腔的意境和语言的表白来刻画高宠的心理活动。因此,观众就可以通过听觉和视觉,唱腔和音乐,锣经和表演神气来理解高宠的性格和思想活动。
同时在化装,服装等舞台美术方面还要表现出人物的鲜明个性和身份;在运用眼神和面部表情方面也要做到"眉目传情",在音乐方面,不但打击乐有表现各种意境和情感的锣经,在管弦乐中也有渲染各种气氛和各种心情的曲牌和丰富的表现手法;舞蹈以及造型(亮相)、武术和各种翻跌动作也都要结合人物和剧情,表现出色彩鲜明的,不受各种语言障碍的艺术语汇。这样就使我们的观众在语言之外,从音乐、形体和美术方面受到启发和感染,同时也使我们从一个动作中感受到舞蹈和音乐的优美,感受到节奏和造型的力量,当然更重要的是艺术语言的感染。应该说,这也是我们的京剧与西方的歌剧、舞剧、话剧、哑剧、音乐剧的不同之处。 为说明京剧艺术的语汇是多样而丰富的,我还是以《三打陶三春》为例。在众多的京剧剧目中,有的偏重于唱;有的偏重于念;有的偏重于武打;有的偏重于舞蹈,这出戏却是唱念做打舞并重,也是综合性最为典型的剧目。例如陶三春骑着毛驴进京的一场戏,不但有一段轻快俏皮的西皮唱腔,使观众可以通过那唱腔旋律窥见人物喜气洋洋的心里;那骑驴的轻盈舞步和欢快的音乐也能使观众感受到主人公就要与意中人完成花烛之夜的喜庆心情;尤其是唱腔在结束前有一个最能表现欢快心情的"十三咳"将给观众以更深刻的欢快印象。这样观众就可以从陶三春的唱词、唱腔、舞蹈、伴奏、面部表情等诸多方面了解和体会陶三春。所以有人说,看京剧,演员浑身都是戏,满台都是戏。
在开打中,陶三春姐弟二人以少胜多,以明对暗,因为假扮强盗的一方又化妆蒙面,观众自然给陶三春更多的同情。在武打的关键时刻,剧本又给陶三春安排了一段"耍锤"的特技表演,一系列的惊险动作和英姿飒爽的亮相非常形象地表露出陶三春的武艺高强和从容不迫的心里。当观众为陶三春那高超的耍锤绝技喝彩时,陶三春那艺高人胆大的鲜明形象也就已经深入人心了。应该说,这时的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了。
在"金殿"一场,陶三春一怒之下撞钟击鼓,迫使皇帝在"急急风"的锣经中匆忙临朝理事,已经十分狼狈,当陶三春怒不可竭的时候,一举双锤,皇帝和侍卫都慌忙后退。眼看陶三春逼迫皇帝"推磨",也就是绕场一周,陶三春又坐到皇帝的龙书案上,皇帝一方都是身经百战的男子汉,人多势众却唯唯诺诺,作揖求饶;陶三春一方,孤身一个女人,却理直气壮,大义凛然。这种夸张而又简明的反差处理,观众从视觉中看到的极其自由的舞台调度和音乐,锣经的烘托,尤其是演员那手眼身步法的表演就把剧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在洞房一场,男方是粗犷豪放的大花脸,动作大,嗓门大,身材大,再加上气势汹汹的花脸脸谱,可谓强大无比者;女方是娇小玲珑的小花旦,动作婀娜多娇,声音轻柔圆润,再加上那清秀华丽的外表,可谓瘦弱可欺者。然而,恰恰相反,强者被弱者制服,气势汹汹的男子汉被娇小玲珑的小花旦打得心服口服。这段剧情就是通过我们的武打语汇、舞蹈语汇、音乐语汇以及外型刻画,眉目传情的表演,达到淋漓尽致的程度,我想,这就是京剧艺术的综合性的魅力。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如果看看京剧的《雁荡山》,没有一句台词,却演出了一台威武雄壮的水中与山岭中的战斗;再如几乎只有很少语言的《武松打店》、《武松打虎》和《挡马过关》等戏,都是通过语言以外的艺术语汇说明了剧情,揭示出人物的内心独白和潜台词。因此京剧艺术以其丰富的表演手段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到知音;一个京剧演员以他的四功五法,做到能说会唱,能歌善舞,能打会翻,能哭会笑,既是歌剧演员,又是话剧演员,既是舞蹈演员,又是翻跌武术能手,从而使五大洲的朋友为之震惊,倾倒。
所以,正是京剧的综合性,使我们在莎士比亚的故乡,在英国伦敦皇家剧院,没有任何语言翻译字幕说明的情况下演出的《三打陶三春》,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获得了强烈的演出效果。创造这一奇迹的是京剧艺术,也不能忘记此剧的作者:伟大的剧作家吴祖光先生。正是他在剧本的构思中就巧妙地运用了京剧的独特语言,也就是在语言以外的各种艺术语汇。从而使此剧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破国界,消除各种语言障碍,在国际艺术舞台上尽展丰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