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画与人生 - 【海岳庵】 - 诗昆论坛 - 传统文化的守望者，我们的精神家园。

艺术生涯很像西天取经，需要信徒一样的虔诚，能经受无穷无尽的磨难而百折不会。有的长年饥寒交迫，一贫如洗，高洁的精神不被理解，精妙的艺术不受重视，兀兀穷年，其志不伸，其名不彰。有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死成名天人知，梵高奇诡的遭遇就是显著的例子。

一百一十年前，梵高在法国多阳光的南部小镇阿尔神经失常，鸣枪自杀，结束了他年轻而悲惨的一生。这位影响西方现代绘画的一代宗师，生前只可怜兮兮地参加过一次画展，卖出过一幅画。他的弟弟蒂奥对他手足情深，关怀备至，蒂奥虽是巴黎一画商，对兄长的画运却爱莫能助。一百年后，梵高作品的时价是：一幅《向日葵》——三九九0万美元；一幅《鸢尾花》——五三九0万美元；一幅《加歇医生像》——八二五0万美元，一次一次冲破国际美术市场的售价记录，一阵又一阵引起轰动，日本暴发户挥金如土的豪举，西方多财善贾的收藏家也为之挢舌不下。去年是梵高逝世一百一十周年纪念，全世界传媒机器一起开动，说梵高，道梵高，连篇累牍，中国大陆也不例外。梵高的祖国荷兰，更把她零落异邦的才人尊为国宝，歌功颂得，举国若狂，女皇御驾亲征，出任基金会赞助人，梵高身后哀荣，达于极点。这当然是对美术界的极大鼓舞。但我不了解，世上真正见过梵高原作的，真正懂得梵高绘画的究有几人，不惜以巨金罗致名画的阔客是否是真正的知音？道听途说，随波逐流，迎风凑趣，乘势哄抬，原是常情，俗不伤雅。艺术的行家本属少数，而美金的价值尽人皆知。只是梵高地下有灵，不知作何感想？多少怀才不遇的画家，对此又是什么情怀？

艺术使生命增值，黄金贬价，艺术家追求精神的崇高完美，却往往无助于本身的温饱。天才常与悲剧为邻，理想与现实冲突到顶点，就是疯狂。西方有梵高，中国也有徐渭。徐渭比梵高早生三个世纪，一生潦倒，固守东倒西歪的青藤书屋，一度在神经错乱中误杀了妻子，入狱七年，命运的凄惨过于梵高，也是最早揭示了这样一个不幸的事实：光辉的艺术创作背后，蕴藏着这样黝黑的背景。生于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以天潢贵胄而削发为僧，假醉佯狂，奋世嫉俗中含有亡国之痛。他们的共同点是灵魂升空，眼睛向下，把无限的同情与热爱倾注于贫苦无告的众生。阔佬权贵向青藤、八大求书画的，虽片纸只字一花一草，一概蕲而不与；而平头百姓，凡有所请，无不得到满足。梵高自陈作画的主旨：第一是人道，第二是人道，第三还是人道。

有则散文《画师洪野》，写了一个“不十分有名的画家”：他是上海艺术大学的教授，论地位，论虚誉，也该算是“人上人”，但他感到空虚：不满于环境，不满与学生缺乏艺术忠诚，宁愿息影江村，白天野外写生，晚来浊酒一杯。作品多是村夫野老胼手胝足的形象，不受世俗欢迎，自在意中。结局就像电影里的结尾一样，连人带画，渐渐淡出：剧终。作者把洪野比作乍生乍灭的水上浮沤，“在活着的时候，也未必有人会注意他，则死了以后，人们亦不会长久地纪念他。”但我想洪野本人，大概不会有这种遗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连这样的自嘲也不会有。这正是中国艺术家足以矜式的传统风格。我们很难估计，古往今来，有多少这样的画家和画品，在人间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但原这种遗风流韵，不会随之消失殆尽。

但艺术家既然辗转尘网，也就不见得全部那么超凡入圣。沽名钓誉，媚俗趋时，浮名上升而心灵堕落，钱袋膨胀而才情萎缩，画坛烟瘴，照样光怪陆离，华洋古今，概莫能外。汗宫画师毛延寿，竟是弄权受贿的祖宗，王昭君就因为不屑行贿，落得琵琶马上，万里投荒，“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是在中国封建社会。在当代美国，画家敛财，别有蹊径，据说有一位名画家，自己并不动笔，而以最低价雇佣一批无名画手，关在画室里，卜昼卜夜，替他成批生产；他本人则身穿满缀美妙的奇装异服，鼻架墨镜，招摇过市，名利双收。马克思钻研剩余价值的时候，肯定料不到还有这样一种超经济的艺术剥削。洁身自好的艺术家，不愿同流合污，处境之难，就可想而知了。

我常常会去杭州的一个跳蚤市场，那里绿荫如盖，摊肆如林，陈列的货品五光十色，无奇不有，无言的倾诉着冷暖咸酸的旧日风光。在这古董堆里，却有一位风度娴雅的画客，拿着简单的画板纸笔，随着顾客，且行且画，代人作速写像。有一次我出于同行的热情，请他画了一张：寥寥几笔，形神毕肖，而极有谐趣，我不由得为画家的的功力与格调欢喜赞叹。前几日同昔日的恩师聊天：纽约热闹的时代广场，每当华灯初上，常有一群中国的青年男女画家，在人行道上替金发碧眼的路人画像。：“二十美金，十分钟画好！”口中念念有词，大似负贩叫卖。因为这是非法的，常常要受****的取缔。近年来出国潮汹涌澎湃，这就是其中的派生物。而这些浪迹天涯的青年画家们，别有一番难言的酸楚在心头。

萧山没有卖画的方面军，在冷街僻道，却也有零星的游击战士。我曾见过一位清癯的老者，衣冠楚楚，在道旁用木版设一画案，即席挥毫。他似乎专门画竹，疏影婆娑，居然雅韵欲流。我伫立欣赏移时，形单影只，竟不见第二个同道。另一位中年人，已不能维持仪表整洁，就地设摊，倒围着一群嬉笑的儿童，颇不寂寞。原来他别出心裁，按着孩子的生肖画龙蛇鸡犬之属，每人代价一元，就放在地上的洋铁罐子里。我送上二十元纸币一张，请他画了整幅的十二生肖图。他笔法纯熟，一挥而就。这类落魄江湖的画士处境，和难民相比，已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改革开放照就了成批腰缠万贯的时代宠儿，他们出入豪华宾馆，卡拉OK，挥霍恣肆，和两袖清风的艺术家相比，荣枯休戚，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不觉想起遍布全国村镇、倚徙艺坛内外的那些小人物：那是木匠、泥水匠；在建筑物和日用家具上，都有他们的作品——单凤朝阳，孔雀开屏、三星在户、八仙过海……古朴的色彩，精细的雕刻。我小的时候，村上有一位哑巴画师，专门给死人做肖像，画室是临村口的小店，壁间挂满画轴：男的蟒袍顶戴，女的凤冠霞纰，工笔彩绘，金碧辉煌，很吸引人。我乡的习俗，称这些肖像为“神像”，每逢春节，各家各户都会供起先人的遗容，香花顶礼，表示承先追远，不敢忘本。这些默默无闻的能工巧匠，美化了人们的生活，装饰了婚丧礼仪、人间哀乐的气氛，他们是“文艺为人民服务”最忠诚的实践家。他们没有资格参加美术家协会，不像艺术家那样一意追寻虚无缥缈的高远理想，但他们多彩的劳动，平稳的岁月，清茶淡饭，无荣无辱，岂不是值得歆羡的人生一境？而且此中也不乏大名鼎鼎，自谓“恨不早生三百年，为青藤磨墨理纸”的齐白石，就是木匠出生。

让我们为那些伟大的痛苦的心灵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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